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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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茧破一fèng,里头果然是条纯黑色,有角有鳞,外披一层霜的僵蚕,还似有极微气息呢,也许心qíng兴奋看不准。不过来龙去脉以及求售者背景,都不应有诈——何况还有见多识广的卞尚峰作验证。

  想那弃买的《四库全书》其中一手抄本,自乾隆三十八年开始编纂,共收书三千五百零三种,七万多卷,三万多册,近二百三十万页,约八亿字……编撰及抄写员各三千多人,历时九年始成。如此珍贵,他听取卞尚峰意见,有政治上后顾之忧,怕朝廷杀头没买成。幸好没买成,那手抄本即便来自宫中,也没眼前来自奇山异域之冰蚕珍贵呀。

  卞尚峰更说项:

  「我瞧这三姨太也等着银子早日回乡,不如代你杀价,少付五百两。她急你不急,妇道人家易打发。」

  他对女客开口:

  「三太太,这冰蚕不知可否略减五百两成jiāo——」

  话还未了,她一言不发把锦匣儿拎在手里,款款而起,冷冷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

  「且慢且慢,三太太请留步——」

  二人急了,赶忙致歉:

  「有话好说,我们分文不减。」

  冰蚕留下了。

  三千两银子她带走了。

  钱祖佑但求心头好,几乎因杀价落空,其实何吝那点折扣?到手已心花怒放,视为至宝,日夜观赏 。

  两天后,他找卞尚峰,这人踪影杳然。亦无留言。

  三天后,有人告诉他,见到卞尚峰与当日上门求售冰蚕的三姨太在渡头出现。二人收拾好细软,荷包重甸甸,并肩上了船, 扬长而去,远走高飞。

  第四天,yīn谋败露。

  那入水不濡之物,经过加工装饰,里外涂了一层白蜡,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卞尚峰看不过富豪附庸风雅,夸口招摇,jīng心设计一个圈套,先说服钱祖佑拒绝了珍贵的手抄宝书,再与欢场相好合谋,假扮大户姨太诈财。在他色迷迷晕陶陶又寻宝心切状态下,yù擒故纵yù拒还迎,三千两到手了。

  光、宣之年,女服有谚:「贫学富,富学娼,娼jì学南邦。」

  欢场女子以南姬衣饰最有看头,一衣一饰一钮一边一镶一嵌 ,装扮风流入时,不失轻盈庄重,都配时势合时宜,都有学问。处处皆是学问。何止读书人?

  博学多才心怀不轨的卞尚峰「变占上风」,那钱祖佑,「钱由左手jiāo到他俩右手」。

  卞尚峰还捏一把汗,轻点她唇边 :「小红,你当日那一抹朱唇,太红了,积习难返,过于妖娆,功亏一篑,我还怕钱家看穿了,不上当。好悬!」

  白玉手、黑凤凰 (2002.3.28)

  李碧华 转自香港《壹周刊》

  南宋,四十多岁的光宗皇帝这天午睡醒来,命宫女打水洗脸。

  宫中尚huáng,一切器物皆明huáng,亮澄澄的,连脸盆也鲜妍无比。

  他正yù把手伸进脸盆,突然止住了。涟漪微动。他的心一动。

  这是一双多诱人的手啊!

  年轻、稚嫩、圆润、雪白。十指尖尖,柔若无骨。皮肤薄得像透明,微血管羞赧地上了一层浅浅的绯色。定睛看真了,还是白。玉一般,绢一样。摸上去,滑不溜手,还似带着甜香。

  光宗见了,色授魂与,他忘了洗脸,忘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忘了下跪托着脸盆的宫女才十四岁,有点颤抖,被他抚弄,大气不敢吁。眼中带泪光。下一步是怎么的?她完全迷惘。只怔在那儿。她也等待着,暗暗争取着。后宫有三千佳丽,若皇帝看中,多荣幸,她的命运改写了……

  今天他这样放恣的愉悦的抚弄一双白玉似的手,是因为皇后不在。

  不如趁此良机,临幸佳人——

  这个时候,宫门开了,进来一位凛若冰霜,双目发出寒光的女人。

  她一言不发。

  而他的绮梦惊醒。

  皇帝悄悄收回一双「越轨」的手。小宫女惶恐捧着脸盆一步一步垂首倒退,逃也似地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

  皇帝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几日后,他收到一份礼物。是皇后遣人相送,一个jīng装锦盒,捆了好几道红绳,相当结实,上手略沉。

  「皇后说,知道皇上寂寞,特地送上礼物解解闷。」

  光宗忙打开锦盒。

  「啊!」

  他一惊之下,陡地退后三步,站不稳了。

  真是一份极其贵重的礼物——里头,是两只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手!

  犹带微温,白玉透红。十指像带点怔忡、惊诧、柔qíng,像是一句没说完的话,未及出口的控诉。

  两只一度令他迷恋的,小宫女的手,现在全盘奉献,袒露座前,请细心享用!

  这是个什么女人呀!

  这简直不是女人!

  甚至不是人!

  她贪婪、凶残、泼辣、嫉妒。不但离间丈夫,不准他谒见侍奉太上皇,那对她不满想废掉她的孝宗,老人后来因子忤逆拒见活活气死于重华宫。还令皇帝宠爱的huáng贵妃「bào毙」于睡梦中。每天她都忙于bào躁地打骂侍从宫女。只消皇帝对谁稍加青睐,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样的人,可以在宫中横行?不是自己要来的。是好些男人把她推进去的。

  一切都是天意。

  多么奇怪,宫中的「祸水」,是父系社会权贵的男人,一寸一寸地,把她引进。

  回到懵懂的儿时,也许自己也不知如何,走上这条路。俨有所恃,胆大妄为。

  记得那一天,公元一一五三年,她六岁。

  「半仙来了!半仙来了!」

  「快请!」李道闻言:「快恭请!」

  「皇甫半仙」,不过是名道士。

  不过在唐宋之年,道士的身份渐渐高升,甚至取代僧侣,甚至跻身政界,开始有能力gān预朝政。

  皇甫坦是南宋高宗皇帝年间,非常著名的道士,他能言善辩,察貌观色,目光炯炯。在朝廷宫门里直进直出,极有江湖地位。谁不逢迎相jiāo?

  安阳城内庆军节度使李道,今天邀得皇甫坦来作客,忙不迭礼敬款待。

  李道不是没有机心。

  他老来又得女。这个女儿是妾生,唤「凤娘」。

  为什么给改这名儿?

  在娃娃下地那天,他在军中读诗。有手下急报:

  「如夫人喜诞千金。」

  「是个女的。」他淡淡地应着。手下没有离去,他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回大人,刚才小的传喜讯时,见大人营外栓马石上,落了一只非常高大的鸟,牠jī头、蛇颈、燕颔、guī背、鱼尾。身有五彩,但以黑为主

  ——小的不知是什么鸟?」

  「依你所言,莫不是凤凰?」

  「对对对,大人明鉴:这是只黑凤凰!」

  ——此物谁亦未亲眼目睹,也许不过手下为了讨赏所以极尽美言。

  但似是而非的传闻,「有凤来仪」的虚荣,不但欺哄了他,也开始成为一个话题:「李道女儿出生时有黑凤凰于军营出现」,最初传说牠静立不动,只冷眼瞅人,后来,又演变成振翅盘旋,最终,黑凤凰还在军营上的天空飞舞,洒下彩珠——

  为了充份响应,李道索xing立志栽培李凤娘。

  转眼六年了,李道自忖chūn秋已高。一心想内调回京,安享晚年。但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心愿。

  「久闻先生善于观相,老夫特邀先生给小女们几句赠言。」

  他请了满堂宾客,各界官绅,都同赴盛宴。

  观相之日,他的几个女儿,最大的十来岁,依次向皇甫坦跪拜请安。「半仙」坦然接受,还一一说了观测的话,不外平安和顺,婉约孝敬,夫妻白头……之类。

  当小小的李凤娘正yù下跪时,他突然大惊失色,自座中急起退让,摇手相阻,还连声:

  「不敢!不敢!」

  所有人目瞪口呆,见状愕然。任人摆布的小女孩更不知所措。

  皇甫坦向李道故作神秘,其实是向众人宣布:「此女当母仪天下!」

  他表示自己何德何能?怎敢接受皇后跪拜?

  他一走,「李凤娘」的异相贵命,马上传遍两湖,直渗京城。

  有人说,李道给了皇甫坦不少好处,还奉上了家传之宝:硬玉作柄,软玉为缨的拂尘,换来他一席预言。也有人说,半仙对这黑凤凰日后的作为甚为震惊,不敢得罪,也没有道破。

  不过在那无法追寻真相,又流行以讹传讹,渲染神话的年代,连皇帝也风闻一二。

  既是天人,又有凤姿,「母仪天下」,天命如此,再经名头响亮的皇甫坦推荐,老皇帝高宗下令,纳李凤娘为长孙恭王赵惇的妃子。

  由恭王妃,至太子妃,至慈懿皇后——她没得选择。

  既入宫中,为了巩固自己一席位,只好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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