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上一片呕吐láng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
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
“谢谢皇后费心肝’
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
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
事件张扬了。
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
“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
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
“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
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
“她”往chuáng上一躺:
“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
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枪在手。
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澎。
小林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
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
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
“可惜!长的那么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qíng了。
急步下楼,忙着追问:
“车子来了没有?”
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chuáng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
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qíng况。驶到一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qíng更冷酷。
“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
婉容问。
芳子木然回答:
“我们是去满洲!”
她吃惊:
“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骗我去满洲gān什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么?”
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
“皇上会在长chūn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
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
芳子无qíng地,目光坚定前望。
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
“静园”开始不静了。
小林的尸体被发现。
神秘车子拚尽全力追踪救护车……
——不过芳子早着先机。
停在一间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
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
一口大棺材、许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
“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
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
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
队伍准备妥当。四个竹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缓缓前进。
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
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
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不过傅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
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chūn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
“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chūn,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
占据傅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yīn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多番jiāo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bào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rǔ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chūn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jī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huáng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场。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cháo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
“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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