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视若无睹。
——这真是个颠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观众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
一个小厮递来冒着热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抹手。
她认得这个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qíng报的手下。他原是俊硕的男人,装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样。
芳子眉毛也没动一根,接过毛巾,下面有张纸条,写着:
味自慢,靠不住她心里有数。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对三个人发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项,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无立足之地。
经理着人送上茶点了。
芳子若无其事地,抹过手,纸条cao在毛巾里头,团给小厮拎走。
“金司令请用茶,”经理阿议地媚笑着,“上等碧螺chūn!”
“晤,”芳子待接过茶盅,一叠钞票自他手底送过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过随从的望远镜,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观众席,再至包厢右面——她自镜筒中望定一个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张放大了的脸!
他经过乔装。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远镜对向舞台上。
那个人,呷了一口小厮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无声倒下。无端死去。小厮与附近的“观众”把他抬走。
芳子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人闷道:
“没意思,我们走了!”
正起立,走了几步。
台上锣鼓喧嚣,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头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个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间的齐天大圣。他猴农猴裙猴裤猴帽,薄底快靴。开了一张猴脸,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乱闪,如虹如轮地裹他在中央。这角儿,武功底子厚,筋斗好,身手赢得满堂彩声。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经理赔着笑:
“是《闹天宫》。”
她把那望远镜对准舞台,焦点落在他身上,先是整个人,然后是一张脸。
芳子只见着一堆脂粉油彩。有点疑惑。
角儿打倒天兵天将,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飞扬中,仍是乐不可支的猴儿相,又灵又巧。
芳子随意一问:
“武生什么名儿?”
“云开。”经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戏一落地,就满堂红!”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语气:
“是吗?看上去不错嘛。”
然后一众又浩dàng地离开戏院子了。
就在大门口,有个水牌。
水牌上书大大的“云开”二字。
水牌旁边有帧放大的相片,是一张萍水相逢,但印象难忘的脸。
他红了!
码头上遇上的小伙子,当日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仿如刚出集的小鹰。才不过两三年,他就一pào红了。相片四周,还有电灯泡围绕着,烘托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气。
看上去比从前更添男儿气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云开!
芳子心里有数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轿车,扬长去了。
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华灯待上。约莫是五六点钟光景。
川岛芳子公馆门外,她两名看来斯文有礼的手下,“半bào力”式请来一名稀客。他不满:
“我自己会走!”
方步稳重,被引领至客厅中,就像个石头中爆出来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来一趟,要不是戏班里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阐释“拜会”的大道理。
他来拜会的是谁?他有点不屑,谁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
两名手下亦步亦趋,幸不rǔ命,把他“架”来了。
正呷过一口好酒,芳子抬起头来,见是云开。
她望走他。
云开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记闷棍似地愣愣站着。
是她?码头上他见义勇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夺回的物主,乱世中子然来上海讨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单讨到生活,还讨到名利、权势,…和中国人对她的恨。——云开无法把二者联成一体。
qíng绪一时集中不了,只觉正演着这一出戏,忽地台上出现了别一出戏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这把他给“请”来的女主人,手一挥,手下退出。
她朝他妩媚一笑:
“坐!我很开心再见到你。——有受惊吗?”
“有!”他道,“我想不到‘请’我来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
一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xing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
他很qiáng调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习惯。”
芳子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记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间你就红了!”
他没来由地气愤——一定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qíng愿是另外一个,故格外地不快。只讽刺地:
“你也一样——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他心里有两种感觉在争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穿了。
“叫我来gān嘛?”
芳子把酒杯递到云开面前,媚惑又体贴地,侧着头:
“请你来喝杯酒,叙叙旧。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云开但一手接过,放在小几上。
“谢了!”
一顿,又奋勇地补充:
“怕酒有血腥味。”
“这样子太失礼了,云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着这阳刚的动物,不慌不忙,不温不怒。
云开无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饮而尽,然后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辞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场子。”
“重要么?”
“非常重要!”他道,“救场如救火,唱戏的不可以失场,对不起观众哪。我们的责任是叫他座子的观众开心。”
她嗔道:
“不过,倒叫我不开心了!”
她没想过对方倔qiáng倔傲,不买她的帐。一直以来,对于男人,她都占了上风,难道她的色相对他毫无诱惑吗?
无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开一个空子,在她把它扯过来时,露得又多一点。
云开没有正视:
“这也没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轻轻拖着他的手,使点暧昧的暗劲,捏一下,拉扯着:
“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国女人呀!”
“金司令,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动作一唬,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
她一似赤炼蛇在吐着信儿,媚入骨fèng,眼眯着,眉皱着。忽地又放dàng地笑起来:
“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国女人的风qíng,岂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云开心上,有一种他没经历过的滋味在辗转,这真是个陷阱,万一掉进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见她步步进bī,云开一跤跌坐沙发上,急起来,一发粗劲,把她推开:
“金司令——”
“我吧!”她瞟着他,“我喜欢听人说出心里的话!”
这根本是“色诱”!云开只觉受了屈rǔ,眼前是张笑盈盈的卖国的脸,他火了:
“心里的话最不好听!金司令,别说是你来嫖我,即便让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qíng2”
云开一个蜈蚣瞻,夺门待出,走前,还拱手还个字艺:
“多多得罪,请你包涵!”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维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目送着这憨厚的小子。他年轻跃动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没有她。目中无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来还想问: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
她没机会了。
是一个混迹江湖跑码头的戏班小子坍她的台,让她碰了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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