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_川岛芳子_李碧华【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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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官讪讪地,但所言也属实。

  她把下颌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战?

  她心底还是非常顽固地,只觉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钱,与生俱来的皇牌。没觉察,时间是弄人的。

  时间?

  法官跟她算时间的帐。

  他出示一大叠相片,一张一张展现在若gān眼前。他读出名字:

  “现在你认认这几个人……”

  半生经历过的男人,原来那么厚!

  她打断: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让我看下去,我一个都不认识!”

  法官又取过一大叠文件:

  “这些全是你当安国军总司令时的资料,在此之前,已有为数十名称为你部属的犯人作证,且有明文记载,你曾指挥几千名士兵,nüè杀抗日志士,发动几次事变,令我国同胞死伤无数。”

  芳子转念,忙问:

  “当时是多少年?”

  “民国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一般,jian诈地失笑:

  “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复正五年,等于民国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会算吗?当时,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过是个可爱的少女,如何率领几千名部属在沙场上战斗?怎会卖国?”

  法官一听,正色严厉地责问:

  “被告怎可故意小报年龄,企图洗脱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来也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了,gān瘦憔悴,皱纹无所遁形,若根据她的说法,无论如何是夸张而难以置信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人人都看透这桩事儿,是她自个地认为巧妙。

  不过穷途末路的川岛芳子,身陷囹圄。证据确凿,仍要极力抓住一线生机。

  不放过万分之一的机会。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们把我审讯了一年,我始终顶得住,不肯随便认罪,不倒下来,是因为——你们把我年龄问题弄错了!’”

  “你提出证据来。”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们快点向我父亲川岛làng速处取我户籍证明文件,要他证明我在九一八事变时,不过十几岁,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现在穷途末路,又受你们冤枉,很为难。——他千万要记得芳子跟他的关系才好。”

  芳子一顿,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当证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汉jian,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盘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许“时间”可以救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又能在满洲gān出什么大事来?

  川岛làng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关系”,人非糙木,给她一份假证明,证实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问她以罪?

  芳子从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监狱。

  牢房墙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迹斑斑,茨黯黯的,也夹杂老去的血痕。每个单间高约三米半,天井上开一四方铁窗,墙角开一小dòngxué。睡的是木板chuáng,角落还有马桶,大小便用。

  灯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间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个问题人物,她单独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过人,这死在狱中的女犯犯杀害qíng敌的罪。

  小dòngxué给送来菜汤、玉米面窝头,非常粗糙。芳子接过,喃喃:

  “想起皇上也在俄国受罪,我这些苦又算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窝头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洒下,与昔日繁华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从没想过蹲在这儿,吃一些连狗也不搭理的东西。

  ——但她仍满怀希望地望向铁窗外,她见不到天空。终有一天她会见到。

  脱离这个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么人也有:汉jian、杀人犯、烟毒犯、盗窃犯、盗墓犯……,这些女人,长得美长得丑,都被划作人间的渣滓吧。关进来了,整日哭喊、吵闹、唱歌、跳舞。呻吟。又脏又臭,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

  不过苦子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是一些卑劣的,没见过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经历过风làng,只在yīn沟里鼠窜,gān着下作的勾当。

  她瞧不起她们。

  针尖那么微小的事儿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时不过是争夺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狱中,仍有她的威望。总是喝住了:

  “吵什么?小眉小眼!”

  她发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话,死也不要再回来。

  不知是谁的广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来》,犯人们都静下来。

  何日君再来?

  呜咽如克叫的尖寒。

  劳子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这每隔一阵就播放着的歌——也许是牢房中特备的镇痛剂。

  四下渐渐无声。

  摆在显赫一时的“男装丽人”面前只有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劳子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她。

  张开眼睛一看,呀,是律师来了。劳子大喜过望:

  “李律师!”

  他来了,带来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礼物。

  芳子心qíng兴奋,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开,行一行,飞快看了一遍,马上又回到开端,从头再看一遍:

  川岛芳子,即华裔金堂辉,乃肃亲王善者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无子,从芳子六岁起,由王室进至我家,于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为鄙人之养女。…

  芳子脸上种qíng渐变。

  继续看下去:…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认为日本国民之一员。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紧,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户籍证明是这样的?

  ——并无将出生年份改为大正五年,也不曾说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头,惶惶地里定李律师。不但失望,而且手足无措:

  “并没有依照我的要求写?——我不是要他写真相,我只要他伪造年龄和国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师满目同qíng,但他无能为力:

  “川岛làng速先生曾经与黑龙会来往,本身被监视,一不小心,会被联合国定为战争罪犯。他根本不敢伪造文书。现在寄来的一份,对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经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爱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顽然跌坐,她苦心孤诣,她满腔热切,唯一的希望。

  这希望破灭了。

  她好像掉进冰窟窿中,心灰意冷,双手僵硬,捏着文件。一个人,但凡有三寸党的一条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个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fèng中进出低吟:

  “奇怪!一个一生在说谎的人,为什么到老要讲真话?真奇怪!”

  她萎谢了。凄酸地,手一会,那户籍证明文件,如单薄的生命,一弃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壁辉,日名川岛芳子,通谋故国,汉jian罪名成立,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没收,处以死刑。”

  宣判的声调平板。

  闻判的表qíng水然。

  芳子默默无语,她被逐押牢房时,身后有听审群众的鼓掌和欢呼。

  她默默地走,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觉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无尽。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呼微闻,重门深锁,显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chūn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chūn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chūn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chūn天?明年的chūn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chūn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只,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qiáng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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