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妖艳_川岛芳子_李碧华【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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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水无表qíng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qíng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

  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bī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yù放:

  “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

  “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jian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qiáng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ròu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jiāo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chuī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jian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jīng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she,所以炸得脸部血ròu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bī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

  “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

  “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jiāo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准备好了。

  众人退出。

  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

  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准备送回日本川岛làng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渡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里头,掩埋了。

  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大家,养父又在异国,农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

  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gān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chuī来,她去得非常凄寂。

  爱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①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

  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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