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远山相接,碧水dàng漾,两岸绿茵茵的景致次第而过,赛戈莱纳初次坐船,觉得比之陆地上骑马别有一番风味,趴在舷窗上看也看不够。只是船身颠簸,忽高忽低,赛戈莱纳初似还不以为然,时间一长,脑袋不免有些晕乎乎的,有些恶心。奥古斯丁见主人有些难受,就用大拇指去掐他的虎口,掐了一阵才好了一些。赛戈莱纳盘腿靠在舱板上,心想白羊宫主首脑,这一番颠簸定是让白羊宫内四液微微失衡,以致头部晕làng,便闭上眼睛,运起《箴言》内力来。希波克拉底于《箴言》中具言,四液平衡并非纯粹静态,而是动中有动,《箴言》之jīng髓就在于有一套动中持衡的法门。赛戈莱纳心中忆起卡瓦纳修士的种种解说,依言运转,只转了数个huáng道周天,就觉晕劲全无,脑内一片澄明,心想这箴言的安神功效果然jīng妙。
赛戈莱纳双目未睁,忽然听到隔壁似乎有人窃窃私语。说话之人已压低了声音,怎奈舱板是木质,加上赛戈莱纳方运完功法,内心澄净,耳目也随之变得敏锐,遂听了个通彻。
一人说道:“这一次公爵的寿宴,礼物可都安排妥当啦?”另外一人道:“一切都按照您吩咐。”他声音踌躇一下,又道:“我听说公爵家与贝居因修会渊源颇深,如今圣女出山在即,我们哪能开罪的起?”一人斥道:“贝居因会的老嬷嬷你怕,难道那女魔头你便不怕么?何况此事天主不知撒旦不觉,你不说我不说,能有谁知道?”另一人道:“公爵府上能人也不少,只怕看出破绽来。”一人道:“那便是女魔头自己的药方不灵,须怪不得咱们了,你真是瞎cao心。”另外一人便默不作声。
赛戈莱纳听了一回,不得要领,并不在意,专心调息。他们本是拼船的客人,船上不备饮食,奥古斯丁从包裹里拿出些gān面包、鱼gān与浆果,两人就着清水胡乱吃了些。这时有人砰砰敲门,奥古斯丁打开门去看,原来是埃克。他怀抱着一个大包裹,一见两人吃饭,欢喜道:“我还怕你们没准备吃食,正要给你们送些来,竟这么巧!”赛戈莱纳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不妨坐下来一起吃。”
埃克就等着这一句,立刻席地而坐,毫不客气地抓起一条鱼gān放入嘴中。奥古斯丁瞥了他一眼,指指他带来的大包裹,张嘴啊啊催促道。埃克把鱼gān几口吞下去,这才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卷曲黑发,解开包裹。这包裹里的物件琳琅满目,不是威尼斯的面具,便是伦巴底的刮刀,还有许多蓖麻籽、矿石粉末和一团huáng青颜色的树脂硬块,只是没甚么能吃的。埃克大为尴尬,在这些小玩意里拨弄来拨弄去,最后大叫一声,也不知从哪个角落拎出来一串葡萄,连忙给其他两个人递过去。赛戈莱纳见他穷酸到了这地步,啼笑皆非,只好摘下几粒葡萄放入口中,算是不拂他的好意。
一时三人都吃饱,大感适意。埃克拍拍肚子道:“今日吃的好饱,就算你还了昨晚的人qíng了罢。”赛戈莱纳心想天底下竟还有如此自作主张之人,不觉可恨,倒觉得有趣了。埃克道:“我看你这年轻人还算聪明殷勤,不妨偷偷告诉你个秘方,欧罗巴的画手们便没几个能胜过你的了。”赛戈莱纳道:“不就是画画儿而已,能有甚么秘方?”埃克陡然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年轻人你莫要小看了这门学问,没听过尼德兰有句俗话叫做‘武艺十年,画艺一世’,习武之人,须要十年才能有所成就,而学绘画却是一辈子的功夫哩!”
赛戈莱纳耸耸肩膀,埃克还道他不信,从刚才包裹里挑拣出那一团树脂,捏下一条放在掌心道:“这乃是我和我家兄长的独家秘技,从不传人的。这乃是阿拉伯树脂,遇火则化,按着我的配方掺些橄榄油抹在画布之上,可教画像看上去光彩照人,大有层次。且颜料掺了油以后,任它风侵日晒,只是经久不褪,可得永年。谁能想到那树脂除了填船fèng以外,竟有这一番妙用呢?”他俯身又掏出一管细毛刷道:“这是用苏格兰绵羊的腿根细毛聚成的,最讲悬腕技法……”赛戈莱纳听他喋喋不休,全是丹青之术,俨然一个画痴,也不去阻止,懒洋洋地听着。
正说的唾沫横飞,埃克望望窗外,见有赤红色的霞光微醺,一拍头道:“哎呀,我几乎忘了,已经是落日时分!前代大贤有云:朝升夕照,最是人间胜景,不可有一日错过。我得去写生!”说完他把包裹胡乱扎起来,口里唠叨着“今日我带错了行李,明日拿些好的白面包跟rǔ酪与你们”,匆匆离去。
赛戈莱纳见这人实在有趣,并不去计较。眼看日头沈沈西落,河面上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淡雾升腾,水手们也大多睡去,只有几个在桅杆、舵位上互相叫着口令。赛戈莱纳在房间里呆得闷了,便走出舱房散心,他在甲板上没见到埃克,想来是画完夕阳就钻回自己房间了。赛戈莱纳也不去找,负手信步走到船头,仰望星空浩瀚,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在绝谷七年,赛戈莱纳耳濡目染皆是卡瓦纳修士的教诲,虔诚天真,满心以为世人皆如老师一般。自出绝谷以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他屡逢变故,迭遭qiáng敌,和初时的懵懂相比,于这人qíng世故已经历炼了几分。两下对照,赛戈莱纳对上帝倒多了几分疑惑,他屡屡自省自己信心不坚,这疑惑却始终挥之不去,一路上想念卡瓦纳修士的时候倒比祷告更多些。
正想间,在桅杆瞭望塔上的水手突然大呼道:“走水了!”赛戈莱纳急忙回头,却看到大船中部冒起黑烟,隐有火光闪动。船上走水是大事,船体全系木质,倘若不能及时扑灭,就有船毁人亡的危险。那些熟睡的水手被这声呼喊惊醒,纷纷忙不迭地爬起来,提桶的提桶,举耙的举耙,还有的抬起抽水机便往舷边跑,一时间人影闪动。
圣帑卫队的人也匆忙赶到甲板,中舱里全是圣帑货物,倘若火势波及过去,那可真是非同小可。水手们先将易燃的帆布与木箱物什一件件耙开,再站成一排连珠价地传水桶过来泼浇,舷边自有人不断抽水上来,有条不紊,一看便知训练有素。比约齐站在人群前头,他见起火的地方不过是个存放粮食的塔屋,水手们又救的及时,便放下心来。
比约齐是个仔细人,他唯恐又有甚么暗火未灭,便走下甲板来到中舱,想再查验一番。他甫下到船腹,看到舱门开了一条小fèng,心中登时有些不安,连忙叫来几名部属跟随。他们进了货仓,见诸多货箱堆积成山,纹丝未动。比约齐细细看了一圈,却看到一个小木箱翻倒在地,其中空空如也,只留有一片白布。他大吃一惊,疾步向前,就着微光拿起白布,只见其上似有甚么图形。有部属举来火把,比约齐方看到有拿炭笔画了一个人的速写头像,寥寥数笔,与埃克的惫懒表qíng颇有几分相似,旁边还用意大利文写着一排字:“宝赀有值,艺术无价,君以有值之宝换无价之珍,可谓佳话,真仆之知音也。特赠涂鸦,为君补壁。埃克拜上。”
比约齐一见埃克的署名,面色“唰”地变白,这箱中的宝物gān系重大,想不到竟被人趁着火势混乱盗走了,真是惊得一时失魂落魄。好在他行走江湖日久,经验老道,举起右手示意部属少安毋躁,沉声道:“那宝物经不得水,贼人定还不曾下船,一定还在船上,马上去给我细细搜来!”那几个部属qíng致事态严重,也不多问,匆匆跑上甲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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