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的接见,就这么莫明其妙地结束了。到了第二天,按照日程安排,应该是秀吉宴请大明使臣。这次更有意思,所有的大名都特意换上了明朝服饰,煞有其事地聚在一起,好像在金銮大殿上朝议一般。
前头吃吃喝喝,后头却很紧张。秀吉在别殿接见了沈惟敬和小西行长,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才把秀吉劝住,说只要册封仪式完毕,朝鲜人一定会来乖乖过来输诚。从别殿离开之后,沈惟敬问小西行长:“还差最后一步,你靠谱不靠谱?”小西行长回答:“我都安排好了。”
宴会结束后,该是宣读册封诏书的重头戏了。秀吉为了表示重视,把仪式现场移到了花畠山庄,德川家康等人也都跟了过去,要见证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按照流程,首先是杨方亨宣读诏书,再由通晓汉文的僧侣西笑承兑翻译成日文,当众转达给秀吉与诸位大名。这个西笑承兑,是小西行长安排的关键人物。小西行长事先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了,说如果看到有让秀吉生气的句子,请略过不译。
换句话说,小西行长是欺负在场的没人懂中文与日文,打算玩一手瞒天过海的计策。杨方亨念的是册封日本国王,秀吉听的是册封大明王,这事就糊弄过去了。
可西笑承兑不知是紧张,还是压根没打算配合小西行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字一句把万历皇帝的诏书忠实地译了出来。
至今在大阪博物馆里,仍旧保留着这封诏书的原件,其全文如下:“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guī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波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兹盛际,宜讃彜章,咨尔丰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来同。北叩万里之关,肯求内附。qíng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于戏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
秀吉不懂中文,但承兑翻译的太好了,用日文完美地表达出了中文的意思。别的客套话倒没什么,无非是华丽词藻,但其中有两句话是关键。
一句是“封尔为日本国王”;一句是“固藩卫于天朝”。万历皇帝连职称带职务都给秀吉安排好了——这对于狂妄地要侵占整个东亚的秀吉来说,是极其大的侮rǔ。何况还当着这么多大名的面,多丢人呐。
秀吉的怒气简直是无以复加,他把诏书惯在地上——在一些史料里,还提及他把诏书撕裂,把头顶的明冠摔碎——大声冲着杨方亨嚷道:“别扯淡了,老子本来就是日本的天下人,还用得着大明来封这个头衔?我要的是大明王!大明王!”(吾以武威治日本, 何须明之封吾为日本王? 吾yù灭明国, 大明国王求和, 说要奉吾为大明皇帝是以答应和谈。而今却以封日本王来欺吾。)
老头子气得浑身哆嗦,意识到自己可能上了当,而且还是大当。他想起这是小西一力撮合而成的事,便红着眼睛到处找小西。
小西行长在一旁吓得直哆嗦,承兑的临场不给力让他的全盘计划落空,现在他必须要承受秀吉的滔天怒火。秀吉看见小西行长,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嚷嚷着非斩了你丫的狗头不可!
小西行长连连叩头,说这些事都是石田、大谷几个人跟我商量着gān的,不是我一个人独断专行啊。他唯恐秀吉不相信,还拿出一大堆来往文书——看来小西真是个jīng细xing子,早做好了事qíng败露的准备,不然他参加宴会gān吗随身揣那么多信啊?
西笑承兑心怀愧疚,心想是我害了小西君。他走上前去,劝秀吉不要动怒滥杀。石田、大谷等人也算讲义气,把这事认了下来,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小西行长的xing命。这么一闹腾,宴会自然也开不成了,大家不欢而散。
杨方亨看到秀吉先扔诏书,后骂小西,他不懂日文,看的有些莫明其妙;沈惟敬在一旁哪敢多嘴解释,赶紧拽着杨方亨离开大阪城,回了馆驿。回去以后,杨方亨问沈惟敬到底怎么回事。沈惟敬不愧是个老骗子,面不改色地说秀吉是因为朝鲜人不派规格高的使臣来,所以生气了。杨方亨将信将疑,也未深究。
第二天一早,沈惟敬传话给通信使huáng慎,撒了一大篇谎话,说昨天关白告诉我了,怪你们朝鲜人拖拖拉拉不肯配合议和,所以人家要再次发兵攻打你们。他紧接着又扮好人,说幸亏我当时喝止了秀吉,训了他一顿,日本既然受封藩国,就与朝鲜是兄弟之邦。兄弟之邦在那么能打架呢?
说到最后,沈惟敬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这次不把秀吉的事搞定,就不走了。
好个沈惟敬,这一通瞎话说出来,当真是气不涌出,面不更色。能看得出来,他是准备把册封失败的黑锅扣到朝鲜人头上,减轻自己归国以后的罪愆。huáng慎听了,总觉得不对劲,但根本不敢宣诸于口,满腹心思都在担心朝鲜接下来的命运。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九月九日,柳川调信跑来偷偷告诉huáng慎,说秀吉昨天召见了加藤清正,加藤清正拍胸脯说“朝鲜人不送王子来也罢,我亲自去再抓两个来。”秀吉很高兴,让他二月渡海进攻朝鲜。
huáng慎听了报信,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告诉大明两位使节,却被沈惟敬好一通嘲弄,说他是杞人忧天。
又过了几天,使团又听到一个新消息:黑田长政在丰前,加藤清正在肥后,两员大将厉兵秣马,准备出征。这个时候沈惟敬仍旧qiáng作镇定,安慰杨方亨说没事没事。
刚说完没事,事就来了……
秀吉派人给使团送来一封书信。信中秀吉把朝鲜人狠狠骂了一通,列数了三道罪状,声称一定要给他们个教训。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宣战书。大明、朝鲜使团一听这个消息,知道这次出使是彻底失败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日本人还讲道理的时候赶紧离开。
小西行长还算讲义气,派柳川调信一路跟随,颇为照顾。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大明、朝鲜使团终于安全地返回了釜山港。小西行长命令宗义智好生招待,还备下不少礼物,图个买卖不成仁义在,没有多加为难,放归汉城。这时候,已经是万历二十五年的正月了,距离册封团成立之日的万历二十三年一月三十日,已经足足过去了两年……
人是回来了,可该怎么跟朝廷解释呢?
huáng慎是个jīng明人,这一路上把原来没想通的事都打听的差不多了。他毫不客气,一五一十地把出使qíng况汇报给了朝鲜高层。虽然他因为出使失败而被贬官处罚,但这份报告却被保留下来,送到了北京。
而明使方面,则只有杨方亨先返回北京,副使沈惟敬却借口与日本和谈未完,暂时留在汉城——到了这时候,这位沈大官人,居然还在酝酿着这么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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