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_马伯庸/汗青【完结】(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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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许弘纲是这些朝廷大佬们推向前台的一枚棋子,希望能藉此把援朝战事控制在一个小范围的程度,不至于抢了“争国本”的风头。

  而彭好古背后,也不是没有势力推动。隐藏在他后头的,是各地——尤其是沿海地区——的地方大员们。

  太子是谁,这些封疆大吏不如京官那么敏感,但日本如何,却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从壬辰战争一开始,沿海各地的官员就不停地给朝廷上书,要么提请内阁提高警惕,要么要求拨款整饬军备,生怕倭寇又来袭击。

  如果日本在朝鲜深陷战争,那么得益最大的将是这些沿海省份,因此他们坚决支持大明出兵朝鲜。

  于是,在这种种潜藏在水底的心思jiāo错之下,形成了大明朝廷难得的政治奇景:军队已经厉兵秣马,打了好几仗了,上头却还保持着暧昧的沉默。

  万历皇帝知道,如果要跟日本全面开战,必须得经过廷议形成朝廷决议,把朝臣的意见捋顺——最起码得让主战派占优势,否则这仗没法儿打。

  因此,在军事、政治这两大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大明的当务之急,只有一个字:拖。

  拖到宁夏平定,大军返朝;拖到百官意见统一!可这个战略,必须得让日本人配合,倭寇个个狡猾不堪,该怎么对付呢?

  石星在万历的授意下,已经在八月份先行把兵部右侍郎宋应昌偷偷派去了辽东经略,为大军集结作前期准备工作。(《神宗实录》二十年八月乙巳)但是这还不足以拖延时日,于是头疼不已的石星脑子里冒出一个非常大逆不道的念头:和谈。

  和谈这事,前头搁在宋朝,后头搁在清朝,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搁在大明,却是一件极其敏感而且完全不会讨好的事。大明朝在中国历代皇朝里可说是个彻底的另类,从头到尾没用女人和亲过,也没和谁真的和谈过,xing格极其倔qiáng,是胜了也打,输了也打,打不过大不了跑路,喘过气来接着再打。总之,在大明朝的字典里没有和谈,只有免谈。

  所以这次“和谈”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是个纯粹的骗局,因此绝不能从朝廷里派遣正式使臣,否则会被言官们骂到死,而且还会被钉在历史的耻rǔ柱上并挂上一块牌子:jian臣。

  因此,一切都必须在水面下偷偷进行。石星想了一圈,有了主意。他决定从民间找一个jīng通倭寇内qíng的人,这样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推个一gān二净,完全可以说这人谁啊?脑子秀逗了?居然gān出这么寡廉鲜耻的事?然后杀头了事。

  这一找,被他找出了一位纵观大明三百年历史都无人出其右的大忽悠。

  当时在北京有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叫沈惟敬。他籍贯浙江平湖,是平湖沈家的旁支。据此人的个人履历记载,他年轻时候当过兵、炼过药、还在胡宗宪手底下gān过幕僚,曾经用计谋毒杀过倭寇,算是半个日本通和一个抗日英雄。(《万历野获编》《小华外史续编》)万历二十年的时候,沈惟敬已经六十多岁了,每天在京城里跟一群方士、无赖厮混。

  他是个职业骗子,也具备骗子必须的两大特质:第一,语言能力出众,能言善辩;第二,生得一副好皮囊,面貌“长髯伟gān”,形象很正面,不像骗子。

  从履历看,沈惟敬完全符合骗子标准:江湖阅历丰富、胆子大、不怕死,最关键的是能忽悠。中国历史告诉我们,但凡跟炼药、方士挂上钩又出了名的,不用想,一定擅长忽悠。

  跟他一起每天炼丹作假药的人里有一个老头,姓袁。袁老头有个女儿,嫁给了石星做小妾。石星想在民间找人,知道自己这位老岳父常年混迹市井,问他有什么人可推荐。袁老头得了消息,回去赶紧告诉几个相熟的朋友,其中包括了沈惟敬。

  沈惟敬作为职业骗子,直觉地嗅出其中投机的味道。出于谨慎,他找来一个朋友沈嘉旺,问他日本的qíng况。沈嘉旺曾经被倭寇捉去过日本,约略知道一点当地qíng形,当下为了不示弱,说了些常识后,便满口胡柴起来,说什么日本关白只是想前往中国纳贡,朝鲜不让过,这才发兵讨伐。想要停战,写一封信就能搞定云云。

  沈惟敬听说这事这么容易,动动嘴皮子就有一份万世功业,大为心动。他跑去找袁老头,让他把自己引荐给石星。

  石星对沈惟敬作了一次面试,对这个骗子十分满意。沈惟敬仙风道骨,三寸不烂,而且又是个民间无赖,十分适合担任这次“和谈”工作。为了表示诚意,石星亲自下文,把沈惟敬提拔为神机营游击将军,他的同伴沈嘉旺为指挥。

  沈惟敬乐坏了。心说这事自己还真没判断错,这还什么都没gān呢,就从一介白身变成了游击将军,虽只是个无品级的,好歹也是官呀!

  石星这会也还算厚道,总算在事前把大明朝廷的真实战略目的告诉了沈惟敬,叮嘱说这一次你去和谈,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和谈和谈,谈,就是目的,和不和的完全没所谓,要紧的是你得一直谈下去,最好一直谈到抗战胜利……

  于是沈惟敬和沈嘉旺两个人,带着十来个随从,高高兴兴奔赴朝鲜,去执行伟大使命了。

  他们第一次抵达义州,是万历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在这个时间,祖承训的部队都还没出发呢。这说明石星与万历对战局早有安排,这才早早布下“和谈”一手棋来拖延时间,好等宁夏方面的明军腾出手来。

  沈惟敬抵达朝鲜以后,朝鲜人有点莫名其妙。这个人既非军人,也非使者,挂着区区一个神机营游击的头衔就跑了过来,自称来侦查敌qíng,到底想gān啥?

  尽管心中疑惑,朝鲜人看在石星的面子上,还是派了一个提学吴亿龄接待。吴亿龄问沈惟敬来作什么,沈大骗子大嘴一张,便开始胡说八道,说我打算单刀赴会,前往平壤城去谴责小西行长,说你们再不退兵,中国就要发全国之兵讨伐。

  对这种夸张说辞,吴亿龄很不以为然。祖总兵那三千人,还是朝鲜苦求了很久才求的,现在你一张嘴就说中国大军将来,凭什么啊。沈惟敬见他有点不信,一拍胸脯:“你别不信,平义智知道吗?平秀吉认识吗?那都是我的熟人。我说什么他们都听。”

  接待完以后,吴亿龄回去报告:“这人长的丑,倒是挺能说,是个大喷子。”按说沈惟敬模样长得不差,却被朝鲜人骂成丑八怪,大概是因为朝鲜人厌恶他的言行,就连这人也一起烦上了吧。

  沈惟敬打算去平壤城的计划,在中途夭折了。当时的朝鲜王室,正一门心思筹备粮糙,催促祖承训出兵平壤,在这个关键士气,不会让前来和谈的沈惟敬坏了好事,各项工作均不予配合。结果沈惟敬的第一次出使,还没出义州就失败了,灰溜溜地返回北京。

  从这一次出使能看出来,沈惟敬不是那种善于捕捉心理活动、循循善诱式的骗子,而是靠无比自信与夸张言论来蛊惑的表演型选手,自我意识非常qiáng烈。他的典型风格是满嘴跑火车,偏偏这人胆子还极大,赌xing十足,什么都敢胡说八道。在别人眼里,外jiāo无小事;在沈惟敬眼里,外jiāo无大事,只要自己说得高兴,连秀吉亲戚都敢冒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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