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以后无数史家对此战的关心,又大多专注于战役的伤亡和胜负上,并为此纠缠不清,以至完全忽略了这一战本身对整个战争的意义。
事实上这一战对明军来说,除非李如松等明军主将大出现规模伤亡,不然这就是完全无足轻重的一次遭遇战,而已。
明、朝、日三方对这次战役最终评估的分歧,实质上表现出了三方在壬辰战争中根本xing的立场分歧。
明军的战略目的,是把日军打出朝鲜,但他们始终是远来客军,兵力十分有限,如这次入朝总兵力才四万八千人,除去联军本部驻军和沿途据点的防守兵力后,真正进入一线战斗序列的最多只有四万,因此在可以避免损失的qíng况下,一定会避免损失。
日军的战略目的,是占领朝鲜为进攻明朝打好基础,但面对qiáng势的明军,他们心里完全没底,且自己和明军一样,也是远道而来兵力有限,兵员补充和后勤全靠海上运输,十分不便,因此也在努力避免损失。所以日军的心态和和明军差不多,两者无论战略还是战术上,都比较客观,甚至可以说谨慎。
这三方中,朝鲜李朝的的心态是最不好的。一方面他们自己没实力抵抗和打退日军,完全依赖入朝明军,一方面又时时不忘记去指责明军作战不力,这种矛盾的态度,究其根本,是他们恨不得明天就光复朝鲜全镜。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又完全不考虑明军的伤亡和损失,且非常顽固地对自己的问题视而不见,把一切问题及错误都完全归结为明方无能。事实上,我认为他们不但当时如此,到今天也依然如此。
我们在写这部书时,不但查阅了当时的三方史料,也查阅了不少当代朝韩学者的论文,可几乎无一例外的是,说到壬辰战争中的明军,不管论文主题是什么,最后都会跑偏,都会讲到明军的军纪是怎么怎么差,怎么怎么祸害朝鲜人民,怎么对朝鲜官员无理等等,乃至刻意放大和歪曲明军的战略战术上的一些举措,譬如碧蹄馆之役的作用和xing质。这种明面上不太能说什么,但却可以让你感受他们骨子里是什么意思的那股味道,让我非常不喜。
碧蹄馆之战的胜负,虽然对三方战略没影响,但对李如松和几位明军将领个人在感qíng和qíng绪上的影响不小。
李如松在这一场轻佻的战斗中损失了包括李有升在内的近千名弟兄。这一千人不是普通的明军,他们都是追随李家多年的jīng兵,大多是他们几位辽东大将的家丁,能征惯战,是辽东军jīng锐中的jīng锐。这样的损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恢复的。
因此李如松才会伤心yù绝,才会战后整整一夜都对着李有升的女婿痛哭。
万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疲惫的明军徐徐退出惠荫岭山区,回到出发地坡州。一到坡州,李如松立刻宣布,明军主力将在坡州修整数日,然后回师开城驻屯。
这个决定让朝鲜人大吃一惊。在坡州修整这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返回开城呢?开城以东是临津江,不利于大部队泅渡,把主力放在开城,明摆着是一副不打算进击的姿态。
在李如松进击碧蹄馆的同时,朝军已经完成了集结。金命元、柳成龙等军、政大臣齐聚坡州附近,摩拳擦掌打算配合明军大gān一场。后方的朝鲜国王李昖甚至派人去给李如松立好了生祠,一俟汉城光复,就开张营业。
现在明军突然宣布要退守开城,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把朝鲜人的踌躇满志打得烟消云散。
柳成龙、金命元、李德馨等朝鲜大臣得知噩耗,全都急忙赶到了坡州,要当面问李如松个明白。谁知道李如松根本不承认有战败退兵这回事,他对这些大臣的解释是:“我不是退兵,是暂时后退。坡州这地方没粮没糙,后头还背靠临津江,不利于防守,再说我军的步兵主力与火pào都还没运来呢。我回开城等他们去。”
柳成龙等人根本不相信这套说辞。什么叫不利于防守,我们是希望李提督您进攻进攻再进攻啊!
朝鲜为了配合李如松的攻势,调集了大批官军、义军和民夫朝着汉城前线汇聚,倘若明军一撤,这些人也得赶紧撤回来。不过这还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眼看就打到汉城了,这个时候明军一撤,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进攻了,朝鲜光复全国更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去,这才是柳成龙他们急眼的根本原因。
李如松一看朝鲜人像打了jī血一般,突然咄咄bī人,于是随手甩出一份兵部文告,说汉城的倭寇有二十万,我军只有四万疲惫之师,这仗没法打。然后他又指指自己胸口,说我旧伤复发,打算修养一下。
柳成龙拿手指头点着文告说汉城的倭寇才一万人,怎么可能有二十万,提督你是在瞎说!柳成龙一向说话谨慎,对明将都特别恭敬,今天他居然对李如松说出如此尖锐的话,可见是真急了。
李如松有点不耐烦了,冷笑一声:二十万是你们qíng报是这么写的,至于一万……我们在碧蹄馆碰到的那几万人都是鬼啊(这句是我加的,柳成龙书上没写,不过我认为小李将军必然说了,但被柳成龙故意无视了)?柳成龙哑火了,朝鲜qíng报不准是一贯问题,他憋了一会只好梗着脖子说我们从来没这么写过。李如松说肯定有!柳成龙说肯定没有!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车轱辘话说个不停,眼看就要吵起来了。
这时候从营帐里冲进一人,进了帐子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恳求李如松不要后退。辽东诸将一看,原来是一位老熟人——李薲。
大家应该还记得,李薲这个人的底细十分可疑,有与日军勾结的嫌疑,在平壤城下把祖承训和朝鲜军yīn得死去活来。这人又擅长钻营,很会把握时机。现在出来苦苦劝谏李如松,一是会让明军有逆反心理,偏要撤兵,遂了日本人的愿;二是向朝鲜朝廷表了忠心,把自己打扮成不畏qiáng权苦心忠谏的形象,是个大大的忠臣。
祖承训看见仇人,在一旁没露出什么表qíng,反倒惹恼了他的同僚张世爵。张世爵是辽东军中最坚定的退兵主张者,又是祖承训的好哥们儿,看到这个小子,新仇旧恨加到一起,气便不打一处来。他连句话都说,先冲过去一脚把李薲踹翻在地,嘴里才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这一下子朝鲜人脸上可挂不住了。明军在朝鲜一贯qiáng势,一个宋应昌手底下的主事,就敢把朝鲜的督粮大臣捆起来打——但一个副总兵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去踹一位节度使,这实在有点过分了。
李薲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十分凄惨可怜。一起来的朝鲜大臣们,登时同仇敌忾,群qíng激昂。李如松见状,当下象征xing地骂了张世爵几句,然后直接宣布散会,有关部队进退等事宜,择日再议。
柳成龙有些不太甘愿,不过转念一想,能把李提督bī到不再提退兵的事qíng,也算是一大胜利,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扶起李薲,离开了明军驻地。
散会以后,李如松回到自己大帐,先后叫进来两个人。
先进来的是负责翻译的朝鲜通事。李如松对他说:“你回去转告柳大人,我真不是存心退兵。只不过是今年正月我流年不利,犯冲,得避一避太岁。你看,我从马上都摔下来好几回啦。等到下个月一到,我立刻就进攻。”还掏出一份详细的进攻计划,让通事带回去给朝鲜大臣们看,让他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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