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_马伯庸/汗青【完结】(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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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倒也没错,李如松自从来朝鲜以后,先后从马上摔下来四回,都快摔成习惯了……

  朝鲜通事离开以后,紧接着李如松又召来一个人,杨元。

  杨元在碧蹄馆立了大功,自身实力损失也比较小。李如松吩咐他率一部分明军拔营先走。杨元心领神会,连夜开拔。

  过了几天,朝鲜大臣们又来纠缠。李如松告诉他们,碧蹄馆一战后,连续一段时间伤病jiāo加,明军的战马损失很大,对于辽东军人来说,战马如同兄弟一般,所以要搞个祭祀活动。柳成龙他们自然满口答应,只要李如松不走,gān什么都行。

  李如松把手底下一大半部队都带离坡州营地,找了一片开阔地,装模作样地设下祭台,焚香吊唁。忽然李如松抬起头来看看天,派人跟柳成龙说:“哎呀,天有点yīn呐,可能要下雨了。坡州这鬼地方地势低洼,又没房子,恐怕会被淹没,住不得。”

  柳成龙等闻讯大惊,再赶过去时已经晚了。明军早已收拾好了营帐,朝着开城退去。柳成龙等人一看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只得一边通知朝鲜军民也后退,一边去追赶李如松。

  二月五日,明军渡过临津江,抵达东坡驿。在这里,李如松留下了査大受、毋承宣两千明军,自己大摇大摆进了开城。他在开城盘桓了半个多月,又留下王必迪等五千步兵,大军撤回了平壤。

  在这个时候,杨元已经远远地跑去了大后方。他肩负着李如松的使命,给后方的朝鲜国王以及经略宋应昌解释退兵原因,告诉他们前方具体qíng形。其实最主要的,是李如松要和宋应昌达成此后步调一致的战略部署,对朝鲜人,他才不在乎呢。

  朝鲜国王李昖在二月八日见到了杨元。后者侃侃而谈为何退兵,譬如粮糙不继,汉城日军兵力远多于明军等等,把李昖说了个头晕脑涨,因为所有的问题他都解决不掉。但即使这样,李昖还是担心害怕宋应昌被杨元说服,到时候可就真的大势已去。总之,不管怎么都不能让明军退回来。为了防止这种事qíng发生,李昖在杨元抵达义州的当天,先派了尹根寿去找宋应昌理论。

  尹根寿日夜兼程,总算在二月十日先于杨元抵达凤凰城,见到了宋应昌。宋应昌给尹根寿吃了粒定心丸,承诺说平壤是明军的底线,不会再继续后撤了。他还告诉尹根寿,后续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带了大量火器,大约在二月底就能全部就位。反攻大计,就在眼前!

  得了宋应昌的承诺,朝鲜君臣松了一口气,反过来对李如松更加不满。在他们眼里,李如松的名将形象完全坍塌。碧蹄馆之败,把这位提督的胆量全都打没了,像是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整天只想着撤退、撤退和撤退。

  于是李如松的平壤大功,也变得可疑起来。朝鲜朝廷里纷纷传言,说李提督攻城全靠南军,抢功全是北军。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分析,说李如松这个人一贯只会以众凌寡,打一场胜仗便见好就收,毫无进取之心。

  就连李如松找朝鲜国王要马,也成了一条罪过。

  在平壤之战中,李如松率先冲入城内,坐骑被日军铁pào击中毙命,之后换了匹马继续冲锋,结果却栽进了沟里。战后他向朝鲜方面提出,希望能帮他找一匹好马。朝鲜朝廷当时正陷入狂喜,二话没说,连滚带爬地挑选了一匹黑骏马送去平壤——不过后来的碧蹄馆,李如松又连摔两跤,这样看来,他换上的那匹朝鲜马也很有点不济。

  现在李如松形象破灭,这件事也成了一个罪证。有人告诉李昖,说李提督很喜欢那匹马,李昖酸溜溜地回答:“我看这个李如松,人倒是很有气魄,用兵比起古人来可差远了。才打下平壤,就急忙讨要马匹,至于么?李如松自称他的坐骑中弹丸而死,就他那胆小如鼠的德xing,我看纯属扯淡。”——他倒忘了当初是谁一力主张给敬爱的李大提督立生祠了。

  那么,李如松真的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与日本人jiāo锋么?

  在考察李如松撤退的理由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朝鲜人认为该继续进攻的理由。

  柳成龙在《惩毖录》里记录,当李如松要从临津江撤退回开城时,他拦在马前,义正辞严地提出了五条不可撤退的理由:一,朝鲜王室陵寝尚在倭寇手里,必须要夺回;二,沦陷区的人民都等着王师光复,贸然撤退,会让他们失望;三,朝鲜国土一寸都不容舍弃;四,朝鲜军队要依靠明军,明军一撤,朝军恐怕会有哗变离散的危险;五,明军后撤,日军便会追尾进攻,到时候连开城、平壤也未必守得住。

  这五条理由看似冠冕堂皇,仔细一琢磨,便会发现都是些混账话,除了洒狗血、唱高调就是推卸责任,没有一条实实在在的理由。

  柳成龙是一代名臣,最注重实务,怎么会写出如此空泛的废话来呢?

  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自己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正经略由,只好说些政治正确的大空话。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的明军,别说根本不具备保持攻势的客观条件,甚至连能否守住坡州和开城都严重成问题。

  实际上李如松退兵的原因很简单,一共三条,都和碧蹄馆之战无关,但和朝鲜君臣却密切相关。兵力对比这条我们已懒得说了,现在驻扎汉城的日军,光是和李如松jiāo过手的就有五万多,远胜明军三万多的总兵力。

  这三个原因就是明军的战马、明军的粮糙、平壤的安全。

  柳成龙在《惩毖录》里,前一页刚痛斥了李如松的逃跑主义行径;后一页忽然又说“是时大雨连日,且贼烧道旁诸山,皆几秃无蒿糙,重以马疫,数日间倒殒者殆将万匹。”在《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二月五日条里,数字写的更清楚:“时天兵远来疲弊,又有马疾,战马死者至一万两千余匹。”

  这个触目惊心的真相,也在杨元向李昖汇报的记录里得到印证:“军中无一束糙,战马倒毙者,日以八九千数。”甚至当退过临津江以后,这种窘迫qíng境仍未得到缓解。据李恒福去前线巡察完的报告,“大军到临津,不食二日,马死者不知其数云矣。”李如松自己提供的数字,是“军马三万,死者qiáng半。”

  此时在朝鲜境内的四万明军里,骑兵编制约为两万五千名,现在因为马瘟和缺乏糙料的关系,战马连病带饿,几天时间就减少了一大半,这实际上等若剥夺了辽东军绝大部分战斗力。事实上,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军战马仍旧持续死亡。

  对于明军来说,失去了马匹,就等于失去了机动力和战斗力。尤其是对李如松等辽东军出身的人来说,没了战马差不多就是没了一切。

  如果只是战马伤亡,尽量往好的方向想,是大不了骑兵当步兵用,虽然这是不现实的。可实际qíng况比这更惨——明军士兵的遭遇,比战马好不了多少。看看朝鲜人自己的记载,看看这些在平壤生死搏杀后又持续推进到临津江战线的明军,他们遭遇到了多么惨烈的不利景况——“不食二日”。这个责任,我毫不犹豫地说,完全在朝鲜方面。因为这是他们的国土,是他们的主场,他们有责任有义务也必须为远道而来的明军提供后勤和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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