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导致马谡第一次逃亡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份费祎亲自发出的缉捕令。
这怎么可能!
马谡在心里大叫,这太荒谬了,他的逃亡明明就是费祎本人策划的,脱狱的策划者怎么可能又会去协助追捕?
但是那卷文书就摆在那里,而且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这时候,老奴在外面扣了扣门,叫道:“还没查完吗?”马谡赶紧收回混乱的思绪,手忙脚乱地把这卷缉捕令揣到怀里,然后从屯田文书里随便抽出几卷捧到怀里,走出门去。
大概是这里存放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老奴也没怀疑马谡私藏了文卷,只是简单清点了一下他手里捧的卷数,就让他出去了。
他离开了书佐台,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见头顶月朗星明,风清云澹,南郑全城融于夜帷之中,偶尔有几点烛影闪过,几声梆子响,更衬出其静谧幽寂,恍若无人。
马谡知道南郑落日后一个时辰就会实行宵禁,平民未经许可不得随意走动;如果现在他被巡逻队撞到就麻烦了,搞不好会被当成魏国的间谍抓起来。正在他想自己该去哪里落脚才好的时候,忽然听到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哭声。
哭声是自前面两栋房屋之间的巷道里传来的。马谡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哭泣。那个小孩子大约五六岁模样,头上还梳着两个发髻,怀里抱着一根竹马。他听到有人走近连忙抬头来看,被马谡的大麻脸吓了一跳,一时间竟然不哭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不回家?”马谡问道,小孩子紧张地看着这个麻脸汉子,不敢说话,两只手死命绞在一起,端在胸前。马谡呵呵一笑,把声音放缓,又问道:“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小孩子后退了两步,擦擦眼泪,犹犹豫豫地回答说:“天太黑,路又远,我不敢回家。”马谡心中一动,心想如果我把这孩子送去他家大人手里,说不定能在他家中留宿一晚,免去被巡夜盘查的麻烦。于是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锁,借着月光能看到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哦,你姓陈?”
马谡拿过金锁看了看,笑着问,小孩子一把将金锁抢回去,紧紧攥到手里,点了点头。
马谡又问:“你爹叫什么?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子咬住嘴唇,怀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小声答道:“我爹叫陈松,就住在城西申字巷里。”
“陈松……”
听到这名字,马谡大惊,双手扶住小孩子肩膀,问道:“你爹可是在军队里做官的?”
“是呀,是做参军呢!”
小孩子露出自豪的神色,马谡略一沉吟,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说:“那可真巧,我和你爹爹是朋友。”见那小孩子不信,马谡又说:“你爹叫陈松,字随之,白面青须,爱喝谷酒,平时喜欢种jú花,家里的书房叫做涵阁,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你爹的朋友嘛。”马谡面露着微笑,拽着他的手朝陈松家的方向走去。小孩子半信半疑,但手被马谡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只好一路紧跟着。
两个人一路避开巡夜的士兵,来到陈松家的门口。马谡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拍了拍门板。屋里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陈松焦虑的声音:“德儿,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爹爹。”
“哎呀,你可回来了,把我急坏了……”陈松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门,先看到的却是黑暗中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这个奇怪的人拉着手,便有点惊慌地说道:“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令公子迷路了,我把他送了回来。”
说完马谡把小孩子jiāo到陈松手里,后者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儿子揽到怀里,然后冲马谡深施一礼:“有劳先生照顾犬子了,请问尊姓大名?”
“呵呵,陈兄,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马谡摘下来斗笠,陈松迷惑地眯起眼睛看了又看,举起灯笼凑到脸边仔细端详,还是没认出来。马谡笑了,笑容却有些悲戚。
“随之啊随之,当日街亭之时,你说此战值得后世史家大书一笔,如今却忘记了么?”
陈松猛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惊,手里一颤,灯笼“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倒地的蜡烛将灯笼纸点燃,整个灯笼立刻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
“快……快先请进……”陈松的声音一下子浸满了惶恐与震惊,他缩着脖子踩灭灯笼火,转过身去开门,全身抖得厉害。马谡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三个人进了屋子,陈松立刻将他儿子陈德朝里屋推,哄着他说:“寿儿,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谈些事qíng。”小孩子觉得自己父亲的神qíng和语调很奇怪,他极不qíng愿地被他父亲一步一步推进里屋去,同时扭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马谡,马谡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异常闪亮。
等小孩子走进里屋后,他焦虑的父亲将门关上,转身又将大门关严,上好了门闩。马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着这些事qíng,也不说话,斗笠就放在手边。陈松又查看了一遍窗子,这才缓缓取出一根蜡烛放到烛台上面,然后点燃。
就着烛光,马谡这才看清楚陈松的面容:这个人和街亭那时候比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原本那种儒雅风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苦沧桑的沉重;马谡还注意到他的头上缠着一根青色宽边布带,布带没遮到的头皮露出生青痕迹,显然这是髡刑的痕迹。
马谡一瞬间有些同qíng他,但这种qíng绪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这算得了什么。
陈松把蜡烛点好之后,退后两步,“扑通”一声很gān脆地跪在了马谡的面前,泣道:“马参军,我对不起你……”
“起来再说。”马谡一动不动,冷冷地说道。陈松却不起来,把头叩得更低,背弓起来,仿佛无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马谡不为所动,保持着冰冷的腔调,近一步施加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迫于无奈,您知道,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陈松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苦涩。
马谡听到他的话,眉毛挑了起来。
“哦?这么说,是有人威胁你喽?是谁?王平吗?”
“是,是的……”
陈松嗫嚅道,马谡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陈兄,不要làng费你我的时间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权限,根本不可能欺瞒过丞相,那个威胁你的人究竟是谁?”
陈松本来就很紧张,一下子被马谡戳破了谎言,更加慌乱不已。后者直视着他,让他简直无法承受这种锐利无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本身就是一种qiáng大的压力,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的供词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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