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费祎……”
马谡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实终于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怀疑:街亭一战的知qíng者除了马谡、王平、陈松、huáng袭、李盛和张休等高级军官以外,还有那两万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来,那么知qíng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买的,假如真的认真做调查的话,不可能一点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证人能够支持马谡的供词。换句话说,调查结果被修改过了,刻意只选择了对马谡不利的证词。而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费祎本人。
“我是从街亭随败兵一起逃出来的,一回到南郑,就被费……呃……费长史秘密召见。他对我说,只要我按照王平将军的说法写供词,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则不但我会被砍头,我的家人也会连坐……”
陈松继续说着。马谡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qíng绪,问道:“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说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词?”
“……是,不过,参军,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我儿子今年才七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huáng袭也和你一样受了胁迫,所以也这么做了?”
“是的,huáng将军和我一样……不过李盛和张休两位将军却拒绝了。”
“所以他们被杀了,而你们还活着。”马谡yīn沉地说道。陈松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赶紧转换了话题。
“听我在监狱里的熟人说,李盛和张休两个人在与费祎见面后,就得了怪病,嗓子肿大,不能说话,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没痊愈。”
“这也算是变相灭口,费祎是怕他们在刑场上说出什么话来吧……”马谡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关到军正狱后就立刻得了“虏疱”,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噩运。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马谡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费祎要帮他逃亡,直接将他在兵狱曹里灭口不是更好吗?
陈松见马谡没说话,又接着说道:“开始我很害怕,因为参军您是丞相的亲信,丞相那么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处境就更悲惨……不过费长史说过,过不了多久参军您就会故意认罪的,所以我这才……后来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调查的全文,接着参军您又逃亡了……我才松了口气……”
马谡听到这里,“啪”的一拍桌子,唬得陈松全身一激灵,以为他怒气发作了,急忙朝后缩了缩。
不错,马谡的确是非常愤怒,但是现在的他也非常冷静。综合目前所知道的qíng报,费祎设下的yīn谋他终于差不多全看穿了。
虽然费祎依仗自己的权限cao纵了调查结果,硬是把马谡和王平的责任颠倒过来,不过这样始终冒着极大的风险。诸葛丞相并不糊涂,又一直事必亲躬,他不可能不对这个“马谡有罪”的结果产生怀疑,说不定什么时候诸葛亮就会决定自己亲自再调查一次,到时候费祎辛苦布置的局面就毁于一旦了。为了避免让丞相产生怀疑,并杜绝二次调查的办法,就只有让马谡亲自认罪。
于是,在第二次费祎见马谡的时候,他耍了一个手腕,谎称陈、huáng、李、张四个人都做了不利于马谡的证词,丞相看到调查文书后决定判决死刑,借此给马谡制造压力;于是灰心丧气的马谡相信自己不逃亡就只有面临死亡——事实上那时候丞相根本还没接到这份调查;接下来,费祎制造了一个机会,让别无选择的马谡确实逃了出去;然后他刻意选择在监狱方报告马谡逃亡的同时,向丞相上jiāo了调查报告,还故意通过邸吏房把报告泄露给外界。这样在丞相和南郑的舆论看来,马谡毫无疑问是畏罪潜逃,这实际上就等于是他自己认了罪。
接下来的事qíng就简单了,只要密发一封公文给勉县,让他们擒拿马谡归案就可以。费祎唯一的失算就只有“虏疱”,他不知道马谡非但没被烧掉,反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
这就是马谡推测出的费祎编织的yīn谋全貌。
马谡想到那个人笑吟吟的表qíng,只觉得一阵恶寒升到胸中。这个家伙的和蔼笑容后面,是多么深的心计啊。亏马谡还那么信任他,感激他,把他当做知己,原来这一切只是他让马谡进一步踏进沼泽的手段。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费祎要花这么大的心思来陷害他?马谡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什么私怨公仇,两个人甚至关系相当融洽。
马谡对这一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这些想法告诉陈松。陈松犹豫了一下,对马谡说道:“参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其实,丞相府内外早就有传言了,只是参军你自己没察觉而已。您今年三十九了吧。”
“正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您三十九,费长史三十七,一位是丞相身边的高参,一位是出使东吴的重臣。综观我国文臣之中,正值壮年而备受丞相青睐的,唯有你们二人哪。”
“……”马谡皱起眉头。
陈松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有丞相一力承担,不过丞相之后由谁接掌大任,这就很值得思量。你和费长史都是前途无量……”
陈松后面的话没有说,马谡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以前在丞相身边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负的马谡只是陶醉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之中,不曾也不屑注意过这些事qíng;现在他一下子沦落到如此境地,反而能以一个客观的视角冷静地看待以往没有觉察到的事qíng。
“铲除掉潜在的竞争对手么……”马谡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的笑容。想必费祎在得知马谡身陷街亭一案的时候,必然大喜过望,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彻底打败对手的机会吧。
“那……参军,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其实陈松想问的是“你打算把我怎么办”,他一方面固然是表达自己的关心,一方面也下意识地防备马谡bào起杀人……他现在无法琢磨马谡的恨意到底有多大,尤其是他并不知道马谡究竟是怎么逃脱,又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这种未知让人更加恐惧。
“报仇,就像伍子胥当年一样。”
马谡笑了,他抬起手,对陈松做了一个宽慰的手势。现在的他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把剑,一把刚在熔炉里烧得通红,然后放进冰冷水中淬炼出来的利剑。这剑兼具了温度极高的愤怒、刚度极qiáng的坚毅,还有冷静。
“呵呵,不过我想找的人并不是你。”马谡见陈松脸色又紧张了起来,微微一笑,补充道。现在的他脸色虽然仍旧枯槁,却涌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
刚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马谡是茫然无措的,失去了地位和名誉的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时候,他的心态就好像是刚刚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野兔,只是感受到了自由,但却对自己的方向十分迷茫,未来究竟如何,他根本全无头绪。不过现在他的人生目标再度清晰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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