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费长史已经回到了成都,以参军你现在的身份,几乎不可能接近他啊,恐怕还没到成都就会被抓起来了。”陈松提醒他说。
“唔,现在还不可能……”
马谡闭上眼睛,慢慢地用手敲着桌子,发出浑浊的声音。烛光下的他表qíng看起来有些扭曲,不过只一瞬间就又消失不见了。过了很久,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抓起斗笠戴在头上,缓缓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参军……您,您这是去哪里?”
陈松从地上爬起来,又是惊讶又是迷惑。马谡听到他的呼喊,停下了脚步,回答的声音平淡,却异常的清晰:“去该去的地方……这是天数啊。”
说完这句话,马谡拉开门走了出去,步履坚定,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面的黑暗之中。未及掩住的门半敞着,冷风chuī过,灯芯尖上的烛光不禁一个激灵,蜷紧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内的人影募地模糊起来。陈松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黑幕,只能喃喃自语道:“是啊,这是天数,是天数啊……”
※※※
汉军北伐的失败虽然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但对于蜀汉的既定国策并没有任何影响。在诸葛丞相的倡导下,蜀汉在随后的六年时间里先后又在陇西地区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攻势,一直将战线推进到了渭水一线。这种攻势一直持续到了蜀汉建兴十二年。
建兴十二年chūn,诸葛亮率领的汉军第五次大举进攻,主力兵团进驻到了武功县的五丈原,与司马懿隔着渭水相望——曾经在街亭之战击败马谡的张郃将军已在年前战死。魏、蜀汉两支军队对峙了三个月,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场战事要持续到秋天的时候,汉军的核心人物诸葛丞相却忽然病死在了军中,蜀军不得不匆忙撤退。
诸葛亮的突然病陨对蜀汉政局产生了很大的震dàng,甚至就在他病故后不久,在撤退途中的汉军内部就立刻爆发了一次叛乱。叛乱的始作俑者是征西大将军魏延,而平定叛乱的功臣则是长史杨仪、讨寇将军王平和后来升任到后军师的费祎。
不过这个是朝廷的官方说法,具体内qíng如何则是难以知晓,因为功臣之一的杨仪很快也因为诽谤朝政而被捕,然后自杀。这起叛乱处理完之后,蒋琬出任尚书令,随后升为大将军,尚书令的职位则由费祎接替;诸葛亮生前备受器重的姜维则被拔擢为右监军、辅汉将军,朝野舆论都认为这是他继承诸葛丞相遗志的第一步。至于王平,则被指派协助吴懿负责汉中的防务。
诸葛亮之死意味着蜀汉北伐高cháo的结束,此后魏蜀两国的边境一直处于相对平静态势下。大将军蒋琬本来打算改变战略重心,从水路东下,通过汉水、沔水袭击魏国的魏兴、上庸。但是这个计划刚刚启动,他就于延熙九年病死。于是费祎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大将军之职,录尚书事,成为蜀汉的首席大臣,而王平也在之前一年出任前监军、征西大将军,成为蜀汉军界最有实权的军人之一。
这两个人掌握了蜀汉的军政大权,意味着蜀国战略彻底转向保守。以北伐jīng神继承者自居的姜维激烈地反对这种政策,但是他无论是资历还是权力都不足以影响到决策,因此只能在边境地区进行意义不大的小规模骚扰。一直到王平在延熙十一年病死,姜维在军中的权力才稍微扩大了一点,但他的上面始终还有一个大将军费祎,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脖子上。
于是时间就到了延熙十五年,距离那场街亭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
【死士】
南郑城。
姜维叹了一口气,搁下手中的毛笔,将凭几上的文书收作了一堆。他随手拨了拨灯芯,不禁生出一阵感慨。时间比那渭水逝得还快,他跟随丞相出征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斑白头发的老将,这其间的波折与经历一言难以尽数。
每次一想到这些事,姜维总能联想到卫青和霍去病,然后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冯唐和李广。虽然他如今已经是蜀汉堂堂的卫将军,但如果一个人的志向未能实现,再高的官位和爵禄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窗外传来三声轻轻的叩击声,姜维立刻收起忆旧的沉醉表qíng,恢复到yīn沉严肃的样子,沉声说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吏走进屋子来。他两只眼频繁地朝两边望去,举止十分谨慎。
“小高,这么快就找到死士了吗?”
姜维问道,被叫做“小高”的小吏露出半是无奈半是犹豫的表qíng,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将军,找是找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
姜维把脸沉下来,他十分厌恶这种拖泥带水的作风。
“可是……那个人有六十三岁了。”小高看到姜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补充道,“他坚持要见将军,还说将军若不见他,就对不起蜀汉的北伐大业……”
“哦?好大的口气,你叫他进来吧,我倒想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
姜维一听这句话,倒忽然来了兴趣。他挥了挥手,小高赶紧跑出屋子去,很快就领进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
老人进屋之后,一言不发,先把斗笠摘了下来。
姜维就着烛光,看到这个老头穿着普通粗布青衣,头发与胡须都已经斑白,脸上满是皱纹,渗透着苦楚与沧桑,然而那皱纹仿佛是用蜀道之石斧凿而成,每一根线条都勾勒得坚硬无比。这个人一定在陇西生活了很久,姜维暗自想道。
姜维示意让小高退出去,然后伸手将烛光捻暗,对着他盯视了很久,方才冷冷地说道:“老先生你可知道我要召的是什么人?”
“死士。”老人回答得很简短。
“老先生可知死士是什么?”
“危身事主,险不畏死,古之豫让、聂政、荆轲。”
姜维点了点头,略带讽刺地说道:“这三位都是死士,说得不错。不过老先生你已经六十有三,仍旧觉得自己能胜任这赴难的责任么?”
“死士重在其志,不在其形。”
“死士重的是其忠。”姜维回答,同时把身体摆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么说吧,我可不信任一个主动找上门来效忠的死士,那往往都以欺骗开始,以诡计结束。”
面对姜维的单刀直入,老人的表qíng一点都没有变化。
“你不需要信任我。你只要知道,你想要做的事qíng,也是我想要做的事qíng,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哦?”姜维似乎笑了,他把身体前倾,仿佛对老人的话发生了兴趣,“你倒说说看,我想要做的事qíng是什么?”
“杀费祎。”
姜维听到这三个字,“霍”地站起身来,怒喝道:“大胆!竟然企图谋刺我蜀汉重臣,你好大的胆子!”
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维的反应,他抱臂站在屋子的yīn影里,不徐不急地慢慢说道:“这不就是将军想要做的么?”
52书库推荐浏览: 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