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这孩子和曹公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拿不共戴天来形容都不过分,毕竟曹公的大儿子和爱将都是死在我们手里的。”贾诩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我知道这件事对曹公冲击力之大,远非别人可以想象。
“我从中平年间开始,就去了南阳。他叔叔张济跟我有旧,我得照顾好故人侄子。跟曹公打的那几场仗,都是我给出谋划策,以求自保,说曹昂与典韦之死出自我手,也不为过。但我并不希望事qíng这么下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依,在这个乱世,必须要找到适当的靠山,才能生存。”
“所以你劝他投降了曹公?”
“对,早在曹公与袁公对峙以来,袁绍派使者来招徕。我便说服张绣选择曹公而不是袁绍,曹公就如同我推测的那样,对我们厚加安抚。但安抚不代表信任,曹营诸人对我们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充满猜忌。我一个老头子无所谓,可绣儿还是个年轻人,哪里忍受得了这种待遇。”贾诩说到这里,语速放慢,“这个时候,皇帝陛下的使者出现了。”
“那时候董承应该已经覆灭了吧?”
“对,所有人都认为陛下遭受了空前沉重的打击,已经一蹶不振,没人再重视他。陛下就利用这个空子,给绣儿送来一条密诏。”
贾诩拍拍膝盖,感叹道:“陛下虽深居宫内,却是目光如炬。他敏锐地觉察到,绣儿虽身在曹营,心中却极其不安定。陛下在密诏里告诉他,曹公绝不会忘记杀子之仇,劝他刺杀曹公,以杜后患。”
“那个跟张绣联络之人,就是徐他吧?”
“是。绣儿这个傻孩子,居然把密诏当真了,稀里糊涂地掺和进了这个yīn谋——而且这事居然背着我。我如果知道,绝不会允许他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贾诩责怪地看了一眼张绣。
张绣涨红了脸辩解:“复兴汉室,匹夫有责。”贾诩怒道:“你懂什么叫复兴汉室?你就是害怕曹公报复你,所以想自保,对不对?少跟老夫说什么大道理,我见过的三公九卿,比你杀的人还多。”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我说,“我一直很奇怪。这起刺杀事件呈现出一个qiáng烈的矛盾之处。它的一部分计划,是要拼命杀死曹公,而另外一部分,则是要拼命保住曹公。现在我明白这矛盾之处在哪里了,辛苦你了,文和兄。”
“照顾孩子可不容易,尤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贾诩大倒苦水。
我微微一笑,贾诩的解说,让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你发现张绣和徐他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九月十四日当天吧?”
“嗯,那还是因为那天早上绣儿的举动很奇怪,我追问之下,才发觉这个yīn谋。在那之前,他还偷偷弄了一份木牍密信,让徐他送去袁绍营地。陛下的意思,是把这事栽赃给袁绍。”
我知道贾诩并未撒谎。张绣在投降曹公后,就驻守在叶县,恰好是木牍的制作地。而且那份木牍上笔迹稚嫩,不是老官吏的手笔,更像是张绣这类有点文化的武将所为。
“陛下的计划,是让徐他与张绣合作,刺杀曹cao。刺杀成功,就再好不过;如果刺杀失败,就可以栽赃给袁绍和臧霸,让中原局势变得混沌不堪。徐他和绣儿,说白了都是陛下的两枚弃子罢了。徐他因为他哥哥和徐州屠杀的关系,对曹公怀有qiáng烈仇恨,早有杀身之心,死也心甘qíng愿,可惜了这傻小子尚不自知,还以为是自保之道呢。”贾诩叹道。
张绣听到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的话,惭愧地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如果你知道得很早,这一切就根本不会发生。”
“当然,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贾诩挺直了腰,“但九月十四日我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我甚至不敢去找曹公或者别人举报,别人一定会问:当初你为何不说?这会让我和绣儿陷入险境。”
“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绣儿大骂了一通,然后让他去许褚面前故意晃dàng,希望能暗示许校尉升起警惕之心。我又担心许褚万一没觉察到其中意味,就让绣儿登上箭楼,带上袁军的箭,she杀徐他等人灭口。幸运的是,这两手安排都发挥了作用。两名刺客被许褚杀死,徐他被绣儿灭了口。曹公安然无恙。”
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补救手段,不愧是贾诩啊。我心想。
贾诩望着我,浑浊的双眼有几分赞许、敬佩和惋惜,“如果不是有先生你,这件事恐怕就会悄无声息地结束,变成一个永远的谜。”
“你们本不该she我那一箭。”我微笑着说。就是那一箭,让我的思路瞬间通明,从而挖掘到了真相。
“那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如实相告,我不能辜负曹公。”
“我和绣儿投降曹公,已经是天下皆知。他若是现在杀了我等,等于是向天下自抽耳光;而主谋皇帝陛下,曹公一样也无法下手。结果这件事的知qíng人里,只有你的处境最微妙了,任先生。”贾诩悠然说道,“还不如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找个替罪羊。那个人选很合适的。”
这条老狐狸难得如此坦诚,原来就是为了这最终的一击。
向我坦白所有的事qíng,顺势把我拽进政治斗争的密谋里来。以曹公的行事风格,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qíng来——前同僚王垕的遭遇,我记得很清楚。
“我考虑一下。”
我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屋。留下面面相觑的贾诩和张绣。
【尾声】
建安九年,(许攸)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
——《魏略·许攸传》
(任峻)建安九年薨,太祖流涕者久之。
——《三国志·任峻传》
建安十二年,(张绣)从征乌丸于柳城,未至,薨,谥曰定侯。魏略曰:五官将曹丕数因请会,发怒曰:“君杀吾兄,何忍持面视人邪!”绣心不自安,乃自杀。
——《三国志·张绣传》
诩自以非太祖旧臣,而策谋深长,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jiāo,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天下之论智计者归之。诩年七十七,薨,谥曰肃侯。
——《三国志·贾诩传》
宛城惊变
『如何确保曹cao一定死?以贾诩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除了突击曹营的胡车儿以外,他一定还安排了其他部队在营地周围对曹军逃兵进行阻截,务求全歼。这里是宛城,张绣军对地理远比远道而来的曹军熟稔。
但战果呢?张绣成功地杀死了曹营里大部分的重要将领,可是却唯独让曹cao逃出了生天。
贾诩向来算无遗策,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正月,曹cao在宛城遭遇了他人生最离奇的一次危机。
52书库推荐浏览: 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