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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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剪了头发,每天早上刮净胡须。我们已不是诗人不是革命家不是摇滚乐手,已不再睡在电话亭里,不再在地铁车厢内吃一袋樱桃,不再凌晨四点用大音量听“大门”密纹唱片。应酬xing地参加了人寿保险,开始在宾馆酒吧里喝酒,也开始拿好牙医给的收据接受医疗补贴。

  毕竟年已二十八……

  始料未及的杀戮尾随而至。堪称偷袭。

  我们正在悠悠然的chūn日阳光下换衣服。不是尺寸横竖不合适,就是衬衣袖反了过来,抑或左腿cha进现实xing裤子而右腿落入非现实xing裤子中——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

  杀戮随着奇妙的枪声一同降临。

  仿佛有人在形而上的山丘上架起形而上的机枪,朝我们喷she形而上的子弹。

  然而归根结蒂,死只能是死。换言之,从帽子里蹿出也好,从麦田里跳出也好,兔只能是兔。

  高温灶只能是高温灶。从烟囱升起的黑烟只能是从烟囱升起的黑烟。

  最初跨过现实与非现实(或非现实与现实)之间横陈的那个深渊的,是当初中英语老师的大学同学。婚后第三年,妻子为了生孩子,年底回四国娘家去了。

  一月间一个过于暖和的星期日下午,他在百货商店五金柜台买了一把锋利得足可削掉象耳的西德剃须刀和两盒剃须膏,回家烧好洗澡水,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喝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随后在浴缸中一刀切开手腕血管死了。

  两天后他母亲发现了尸体。警察赶来拍子几张现场照片。倘若好好配上一盆花卉,简直可以用来做番茄汁广告。

  自杀——警察正式发表看法。家中上着锁,何况当天买剃须刀的是死者本人。

  至于他出于什么目的买根本不可能用上的剃须膏(且是两盒),则无人知晓。

  可能他不能很快适应自己将在几个小时后死去这一念头。或者害怕商店售货员看出自己将要自杀亦未可知。

  没有遗书没有潦糙写下的字条,什么也没有,唯独酒杯和空威士忌瓶和装冰块的小桶以及两盒剃须膏留在厨房餐桌上。

  肯定他在等洗澡水开的时间里,一边左一杯右一杯往喉咙里倾注加冰黑格威士忌,一边持续盯视剃须盒来着。并且说不定这样想道:

  我已无须刮第二次胡须了!

  二十八岁青年的死,如冬天的冷雨一样令人黯然神伤。

  接踵而至的十二个月之间,四个人死了。

  三月,沙特阿拉伯或科威特的油田事故中死了一人。六月死了两人,死于心脏病发作和jiāo通事故。七月至十一月和平时光连续。十二月中旬,最后一人同样死于jiāo通事故。

  除去一开始提到的自杀的朋友,那几个差不多一瞬间就没命了,连意识到死的时间都没有,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漫不经心爬早已爬熟的楼梯时突然踩空了一块踏板。

  “给我铺上褥子好么?”一个男子说。他就是六月死于心脏病发作的那个朋友。“后脑勺嘎巴嘎巴直响。”

  他钻进被窝睡了,再未醒来。

  十二月死的女孩在那一年中年龄最小,也是唯一的女xing死者。二十四岁,革命家和摇滚乐手的年龄。

  圣诞节前一个冷雨飘零的huáng昏,啤酒公司的送货卡车和混凝土电线杆之间形成一个悲剧xing的(且极为日常xing的)空间,她被夹死在那个空间里。

  参加完最后一个葬礼的几天之后,我带上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西装和礼品威士忌,来到西装主人的公寓。

  “实在谢谢了,帮了大忙。”

  “不用介意,反正我也不用。”他笑道。

  冰箱里仍有半打冰镇啤酒,坐感舒适的沙发微微漾出太阳味儿。茶几上放着刚洗净的烟灰缸和圣诞节用的盆栽一品红。

  他接过带塑料罩的西装,以把刚刚冬眠的小熊放回dòngxué的手势轻轻收进立柜。

  “但愿西装没有沁入葬礼味儿。”我说。

  “无所谓,本来就是派那个用场的衣服。担心的倒是衣服里边的你。”

  “唔。”

  “毕竟葬礼一个接一个。”他把腿架到对面沙发上,边说边把啤酒倒进玻璃杯,“一共几个?”

  “五个。”我把左手指全部伸开给他看,“不过,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那么感觉的。”我说,“死的人数够可以的了。”

  “蛮像金字塔咒语的嘛:星星在天空巡回,月影遮蔽太阳,那时……”

  “是那么回事。”

  喝罢半打啤酒,我们开始对付威士忌。冬日的夕晖犹如徐缓的坡路一般she入房间。

  “你最近脸够yīn沉的。”他说。

  “是吗?”

  “肯定半夜想东西想过头了。”

  我笑着抬头看天花板。

  “我么,半夜已经不想东西了。”他说。

  “不想了gān什么?”

  “一不开心就大扫除。开吸尘器,擦窗,擦玻璃杯,搬桌子,一件接一件熨衬衫,晒椅垫。”

  “嗬。”

  “十一点一到就喝酒睡觉,没别的。等到早上起来擦皮鞋的时候,大多数的事都忘了,忘得一gān二净。”

  “哦。”

  “人在深夜三点会想起很多很多事qíng,这个那个的。”

  “有可能。”

  “深夜三点动物都想东西。”他突然想起似的说,“深夜三点可去过动物园?”

  “没有,”我怔怔地回答,“没去过,这还用说。”

  “我去过一次。求了熟人,本来不能进去的。”

  “呃。”

  “奇特的体验!用嘴我是说不好,感觉就好像地面无声无息地四分五裂,有什么从中爬上来,而眼睛又看不见爬上了什么。反正它们在黑暗中蹦来跳去,像凉瓦瓦的气块。ròu眼看不见,但动物们感觉得到它们,我则感觉得到动物们感觉到的它们。总之,我们脚踏的这个大地一直通到地球的核心,多得惊人的时间给地球核心吸了进去……这你不觉得离奇?”

  “啊。”

  “再不想去第二次了,半夜去什么动物园!”

  “台风时还顺利?”

  “嗯,”他说,“台风时顺利得多。”

  电话铃响了。

  照例是他细胞分裂式的女友打来的没完没了的电话。

  我无奈地打开电视。二十七英寸电视,手指轻轻一碰手边的遥控器,频道就悄然变换。音箱有六个之多,觉得像进了过去的电影院,兼放新闻纪录片和动画片的电影院。

  我上下换了两轮频道,决定看新闻节目。国境纠纷,大楼失火,币值升降,汽车进口限制,寒季游泳比赛,全家集体自杀。每起事件都像初中毕业照似的多少在某处相关相联。

  “看到有趣新闻了?”他折回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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