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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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和来时一样,她悄然从我背部离去,不为任何人觉察。我不知她此后去何处合适。我孑然独立,活像沙漠正中竖立的一根并无意义的标识。我将口袋里的硬币一个不剩地投入公用电话,拨动她宿舍的号码。铃响八次,第九次她接起。

  “睡觉来着。”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傍晚六点就?”

  “昨晚工作一直忙得不可开jiāo,好歹处理完都快两点了。”

  “抱歉,吵醒你了。”我说,“其实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活着,可是表达不好。”

  她低声笑了起来:“活着呢。为了活下去而拼死拼活地gān,结果困得要死。这样可以了?”

  “不一起吃顿饭?”

  “对不起,什么都懒得吃。现在只想睡觉,只想睡。”

  “本来想跟你说说话的。”

  电话另一头的她沉默片刻。或者只是打哈欠也有可能。

  “下回吧。”她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

  “下回是什么时候?”

  “反正是下回。让我睡一会儿好了。睡一会儿起来,我想肯定一切顺利。明白?”

  “明白了。”我说,“晚安。”

  “晚安!”

  电话随即挂断。我定定地看了一会手中的huáng色听筒,轻轻放回。肚子好像饿得瘪瘪的,想吃东西想得不行。假如他们给我什么,我说不定会趴在地上连他们的手指都舔于净。

  没问题,就舔你们好了。舔罢像被雨淋过的枕木一样大睡特睡。

  我靠着候车大厅的窗口,点燃一支烟。

  假如,我想,假如一万年后出现全部由穷婶母组成的社会,她们肯为我打开城门吗?城里有穷婶母们选举的穷婶母们的政府,有穷婶母们握着方向盘的穷婶母们乘坐的电车,有出自穷婶母们之手的小说,应该有。

  不不,也许她们觉得无需那些劳什子,政府也罢电车也罢小说也罢……

  她们可能制作若gān个巨型醋瓶,甘愿进入瓶中静静地生活。从天上望下去,地表想必排列着几万几十万只之多的醋瓶,无边无际,触目皆是,景象肯定无比壮观。

  是的,如果世界上还有挤得下一首诗的余地,我不妨写诗。穷婶母们的桂冠诗人。

  不坏。

  歌颂照在深色醋瓶上的太阳,歌颂脚前铺展的晨露晶莹的糙海。

  然而归根结蒂,那是公元一九八○年的事。一万年时间等起来实在过于漫长。那之前我必须度过无数个冬季。

  去中国的小船

  纽约煤矿的悲剧

  纽约煤矿的悲剧

  地底下的营救作业

  或许仍在进行

  也可能徒唤奈何

  一个个撤离矿井

  ——《纽约煤矿的悲剧》

  (作词、演唱:比基)

  有个人十年如一日固守一个颇为奇特的习惯:每当台风和bào雨来临,他就非去动物园不可。此人是我的朋友。

  台风bī近市区,地道的男女无不“啪嗒啪嗒”上好木板套窗,确认收音机和手电筒是否管用。而一到这个时候,他便披起防雨斗篷——那是越南战争打得正紧时他搞到手的美军发放的军用品——怀揣罐装啤酒,走出门去。

  运气不好,动物园四门紧闭:

  天气欠佳 本日闭园

  理所当然。到底有谁会在刮台风的下午跑来动物园看哪家子长颈鹿和斑马呢!

  他欣然作罢,弓身坐在门前并列的松鼠石雕上,将一罐温吞吞的啤酒喝了,喝罢回家。

  运气好,门仍开着。

  他付钱进去,费力地吸着倏忽间湿得一塌糊涂的香烟,一只又一只仔细观看动物们。

  动物们缩进shòu舍,或以空漠的眼神从窗口看雨,或在qiáng风中亢奋得上蹿下跳,或在急剧变化的气压下惶惶不安,或忿忿不平。

  他总是坐在孟加拉虎的围栏前喝一罐啤酒(因为孟加拉虎总是对台风气急败坏),在大猩猩那里喝第二罐啤酒。大猩猩几乎对台风无动于衷,总是以悲天悯人的神qíng看着他以半人鱼的姿势坐在水泥地上喝啤酒的qíng景。

  “感觉上就好像两人碰巧同坐一台出了故障的电梯。”他说。

  不过,除了刮台风的下午,他却是个极为地道的人物,在一家不甚有名但感觉不错的不大的外资贸易公司工作,独自住在一座整洁小巧的公寓里,每半年换一个女朋友。至于他到底出于何种原因必须那么频繁地更换女朋友,我全然不得而知,因为她们全都像细胞分裂出来似的一副模样。

  不知何故,多数人宁愿不顾实际,把他看作一个远为平庸而迟钝的人,可是他从来不以为意。他有一辆xing能不坏的半旧小汽车,有巴尔扎克全集,有参加葬礼穿的正合身的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

  “对不起,”我每每如此开口,“又是葬礼。”

  “请讲请讲。”他屡屡这样应道。

  从我住处到他公寓,搭出租车约十五分钟。

  进他房间一看,熨好的西装和领带已整齐地放在茶几上,皮鞋也已擦好,电冰箱里冻着半打进口啤酒。他便是这一类型的人。

  “近来去动物园看猫来着。”他边说边打开啤酒瓶盖。

  “猫?”

  “嗯。两个星期前出差上北海道,去了旅馆附近一座动物园,园里有个小围栏,标牌上写着‘猫’,里面猫正在睡觉。”

  “什么猫?”

  “普普通通的猫。褐色条纹,短尾巴,胖得不得了。而且老是大模大样躺着睡大觉。”

  “在北海道猫肯定少见。”我说。

  “何至于。”

  “问题首先是:为什么猫就不能进动物园?”我询问,“猫不也是动物?”

  “约定俗成嘛。就是说,因为猫和狗是屡见不鲜的动物,犯不上特意花钱去看。”他说,“和人一样。”

  “高见。”

  喝罢半打啤酒,他把领带和带塑料罩的西装以及鞋盒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大纸袋。看样子马上就可以去哪里郊游。

  “总给你添麻烦。”我说。

  “别介意。”

  不过,这套西装自三年前做好以来,他本人几乎没有上过身。

  “谁也不死。”他说,“说来不可思议,这西装做好后竟一个人也不死。”

  “规律。”

  “千真万确。”他说。

  千真万确,那年葬礼多得一塌糊涂。我身边,现在的朋友和往日的朋友接二连三地死去,景象宛如盛夏烈日下的玉米田。我二十八岁那年。

  周围的朋友也大多这个年龄。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年龄并不适合于死。

  诗人二十一岁死,革命家和摇滚乐手二十四岁死。只要过得此关,暂时便无大碍。这是我们的基本预测。

  传说中的不吉祥角已然拐过,灯光幽暗的cháo乎乎的隧道也已穿出,往下只要顺着笔直的六车道(即使不太qíng愿)朝目的地开足马力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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