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把我要对您讲的录到磁带里。
(口哨:《波吉大校进行曲》8 小节)
怎样,听得见么?
我不知道您收到这封信即这盘磁带后将是怎样的心qíng。坦率地说,完全无从想象。有可能您感到极为不快,因为商店负责商品管理的人对顾客的投诉信寄来录音磁带——何况录的又是私人口信——作答,无论谁无论怎么看都属极其异常的事态,换个看法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荒唐的。并且,如果您心生不快或勃然大怒而将磁带寄给我的上司,我在公司将陷入甚为微妙的境地。
若您有意,就请这样做好了。这样做我也绝对不会生您的气以至怨恨您。
知道吗,我们的立场是百分之百对等的。就是说,我有给您写信的权利,您有威胁我生活的权利,是不是?怎么样,公平吧?不错,我是要为此负相应的责任。我做这样的事并非出于开玩笑或恶作剧。
对了,忘了说了,我把这封信取名为“袋鼠通讯”。
毕竟什么东西都要有个名称。
比如您若写日记,较之拖泥带水地写什么“今天接到商店负责商品管理的人对自己投诉的答复(录进盒式磁带里的)”,还是写“今天接得‘袋鼠通讯”’来得痛快。如何,简单点不坏吧?再说您不认为“袋鼠通讯”是个十分漂亮的名字?在辽阔糙原的那一边,不是有袋鼠肚袋里揣着信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了?
橐、橐、橐(敲桌子声):
这是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明白吧?我是在敲您家的门。
假如您不想开门,不开也不碍事。真的。作为我的确怎么都无所谓。不愿再听下去,就请马上停止,把磁带投进垃圾箱。我只是想坐在您家门前一个人说上一会儿,仅此而已。至于您听还是没听,我根本无由得知;既然不知,您实际上听没听岂非一回事!哈哈哈。这也是事态公平的一个佐证。我有说的权利,您有不听的权利。
可以么,反正往下进行好了。我不认为不拿稿子不列提纲对着麦克风讲话是再难受不过的事。感觉上就好像站在沙漠正中用玻璃杯洒水。眼睛一无所见,手上一无所感。
所以,此刻我正面对VU显示表讲话。知道VU显示表吗?就是随着音量左右摇颤的那玩艺儿。我不晓得V 和U 是哪个词的头一个字母,但不管怎么说,它是对我的演说给予反应的唯一存在。
其实V 和U 是一对紧密配合的搭档。非V 即U ,非U 即V ,舍此无他,无可挑剔。我想什么也罢,说什么也罢,对谁说也罢,它们概不理会。它们感兴趣的仅仅是我的语音如何震动空气。对于它们来说,我的存在乃空气震颤所使然。
不以为很妙?
一瞧见它们,我就觉得无所谓说什么,反正就是要说下去。什么都没关系。完美也好不完美也好,它们都不以为然。它们追求的只是空气的震颤。这是它们的食粮。
唔。
对了对了,近来我看了一部十分可怜的电影。里面无论怎么说笑话别人硬是不笑。听见了么,一个笑的都没有的。
现在这么对着麦克风讲起来,不由想起那部电影。
不可思议啊!
同样的台词,有人说出口好笑得要死,换个人就半点儿也不好笑,岂非不可思议?于是我猜想,个中差别大约是与生俱来的,那感觉就好比半规管的端头比别人的稍微多个小弯儿。我时常想,自己若是有那样的本事该是何等幸福。我想起好笑的事来总是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而一旦出口讲给别人听,便一点儿、一丝一毫也没有意思了,就好像自己立时成了埃及沙人,更何况……
晓得埃及沙人吗?
呃——埃及沙人是作为埃及王子出生的。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怕是发生在金字塔、狮身人面像时代。但他相貌生得十分丑陋——实在丑得可怖,国王因此看不上他,把他扔进密林深处。后来怎么样呢,后来总算在láng啦猴子啦的抚养下存活下来,这也是常有的故事。不知什么缘故,他竟成了个沙人。沙人嘛,就是大凡给他手碰过的东西无不变成沙子。微风变成沙尘,小溪变成流沙,糙原变成沙漠。这就是沙人的故事。听过么?没有吧?是我自己胡编乱造的嘛,哈哈哈。
总之,我这么向您说起话来,就好像成了埃及沙人。凡是自己手触的东西全都是沙、沙、沙、沙、沙、沙……
我似乎对自己本身说得过多了,不过想来这也是奈何不得的事,毕竟我对您几乎一无所知。关于您我所知道的,无非是姓名住址罢了,而年龄多大、年收入多少、鼻子形状如何、是胖是瘦、结婚与否,我都全然不晓。但这并非什么大问题。这样反倒方便。可能的话,我想单纯地、尽可能单纯尽可能形而上地处理事物。
就是说,这里有您的信。
对我这已足矣。
打个极不恰当的比方吧,我可以像动物学家通过在森林里采集粪便来推测大象的饮食生活、行动规律以及体重和xing生活一样,仅依据一封信来实际感受您的存在。自然,不包括容貌和香水种类等无聊内容。存在——只是存在本身。
您的信实在极富魅力。行文、笔迹、标点、起行、修辞,全都完美无缺。我说的不是出色,而是说完美,完美得无可更动。每个月我都要看不止五百封的投诉信和报告书,但老实说,读您这封如此令人感动的投诉信还是初次。我把您的信悄悄带回家中,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并彻底进行了分析。信不长,费不了多少时间。经过分析,弄清了许多事实。首先一点是顿号多得无可争辩,同句号的比例为1:8.36。怎么样,不觉得多?不,不只是多,而且用法也实在随心所yù。
噢,这么说,你可别以为我是在拿您的文章取笑,我仅仅是出于感动。
不错,是感动。
也不光是标点,您信中的一切——直至墨水的每一个晕点都在挑逗我摇撼我。
为什么呢?
归根结蒂,因为您不存在于文章中。qíng节当然有的。一个女孩——或一名女士——错买了一张唱片。唱片中的乐曲似乎不对头倒是有所感觉,但注意到唱片本身就没买对却整整花了一个星期。卖唱片的女孩不给换,于是写投诉信来。这是qíng节。
我看到第三遍才理解这一qíng节。这是因为,您的信同我们接到的其他任何投诉信都毫不相同。投诉信自有投诉信的写法,或气势汹汹,或低声下气,或qiáng词夺理,无论调门如何,都可从中测知投诉人的存在这一内核。有这个内核,方可以此为轴心构成形形色色的投诉。不骗您,我读过各种各样的投诉信,堪称投诉权威。然而您的投诉,以我的眼光看来连投诉都算不得的。因为发出投诉的您本身同所投诉的内容之间几乎找不到类似联系的东西,就好比不连接血管的心脏、没有链条的自行车。
坦率地说,我颇有点苦恼,根本闹不明白您信的目的到底是投诉是坦白还是宣言,抑或是某种命题的确立。您的信使我联想起大规模屠杀现场的照片。没有评论,没有说明,唯独一张照片,一张在陌生国家陌生道路旁边横躺竖卧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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