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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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在决定寄去的此时此刻,我也还在困惑。

  但不管怎样,我追求的是不完美xing。或者说放弃了追求完美的必要xing。这种心qíng的产生可能再不会有第二次,所以这回就痛痛快快地顺从自己的追求,同您、同四只袋鼠一起分享这不完美xing。

  再见。

  (开关声)

  去中国的小船

  下午最后的糙坪

  下午最后的糙坪

  剪糙坪是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所以距今已过去十四五年,是相当久远的事了。

  我时常想,充其量十四五年,能称得上久远么?吉姆·莫里逊唱《点燃我的激qíng》、保罗·麦卡特尼唱《漫长的弯路》的时代——顺序大约有点颠倒,反正就是那个时代——居然算是久远的往昔,我却有些上不来实感。我个人有时甚至觉得今天跟那个时代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不可能。我肯定已有了不小的变化,这是因为,不这样认为便有一大堆事qíng解释不了。

  OK,我变了。而且十四五年前已属相当久远的往昔。

  我家不远处——最近我刚刚搬来这里——有一所公立初级中学,买东西和散步时每每路过它门前,我便一边走路一边呆呆地观望初中生们做体cao、绘画或嬉笑打闹。并非我喜欢观望,是因为没有别的好观望。观望右侧一排樱花树倒也可以,但还是观望初中生们好些。

  总之,在如此每天观望初中生的时间里,有一天我蓦然心想:他们十四五岁。这于我是个小小的发现,小小的意外。十四五年前他们尚来降生,纵使降生也是几乎不具意识的粉红色ròu团,而现在已经涂口红,在体育器材库角落吸烟,手yín,给电台的音乐点播节目主持人写无聊的明信片,往谁家围墙上用红喷漆涂鸦,看——也许——《战争与和平》。

  我暗觉好笑。

  而提起十四五年前,那时我不正在剪糙坪吗?

  记忆这东西类似小说,或者说,小说这东西类似记忆。

  我开始写小说后对此深有感受。记忆这东西是类似小说,或者如何如何。

  无论怎样力图使之具有完备的形式,但文章的脉络总是到处流窜,最后连是否有脉络都成了问题。那就像在摞放几只软绵绵的小猫,暖乎乎的,且不安稳。对于这东西居然会成为商品——商品哟!——我不时深感羞愧,甚至认真地脸红。我一脸红,整个世界都在脸红。

  不过,倘若将人的存在视为一种受比较纯粹的动机驱使的颇为滑稽的行为,那么正确不正确云云便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记忆从中产生,小说由此问世,这类似任何人都无法抑制的永动机。它喀喀作响地满世界走来走去,在地表划出一条永无尽头的线。

  但愿顺利,他说。然而不可能顺利,没有顺利的先例。

  可那到底怎么办好呢?

  由此之故,我又收集小猫摞放下去。小猫软绵绵的,非常软。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像用来烧篝火的木柴一样被堆积上去的时候,小猫们会怎么想呢?哦,奇怪呀,也许这样想。果真如此——若是这个程度——我将感到些许欣慰。

  剪糙坪是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已是相当久远的事了。那时我有一个同龄的恋人,由于有点特殊qíng况,她住在很远很远的街市,见面时间一年之中顶多两个星期。那期间我们xingjiāo,看电影,吃比较昂贵的东西,漫无边际没完没了地闲聊。最后必定大吵一场,又言归于好,再次xingjiāo。总之就是把世上一般恋人gān的事qíng像缩写版电影似的匆忙表演一遍。

  至于是不是真喜欢她,至今我也弄不清楚。可以记起,但弄不清楚。我喜欢和她吃饭,喜欢看她一件件脱衣服,喜欢进入她软软的下体。xingjiāo后,喜欢看她脸贴在我胸口说话或入睡。但我清楚的仅此而已,再往下便没办法认真考虑了。

  除去和她见面的几周时间外,我的人生是非常非常单调的。到大学里听听课,好歹和大家一样拿到了学分。此外便一个人看电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东游西逛。有一个要好的异xing朋友,她有恋人,但常常和我跑去某处这个那个说个没完。一个人的时候,便一味地听摇滚乐。既觉得幸福,又似乎不幸。不过当时人人都这样。

  一个夏日(七月初)的早晨,恋人来了封长信,写道想和我分手。说什么一直喜欢我,现在也喜欢,今后也……反正就是想分手。有了新的男朋友。我摇头吸了六支烟,出去喝易拉罐啤酒,回房间接着吸,还折断了桌上三支HB长杆铅笔。我并非怎么生气,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之后换上衣服外出打工。那以后一段时间里,周围人都说我“近来开朗多了”。人生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

  课余剪糙坪就在那一年。糙坪修剪公司位于小田急铁路线经堂站附近,生意相当红火。人们盖房子时通常院里都植糙坪或养狗,简直成了条件反she。两样同时进行的人也有。那也不坏。糙坪绿得宜人,狗也满可爱。但半年一过,全都有点不耐烦起来:糙坪要剪,狗要遛,很难应付得了。

  总而言之,我们为那些人剪糙坪来着。这份课余工是那前一年夏天在校部学生科找到的。除我以外还有几个人,结果他们很快退出,只剩我自己。工作虽辛苦,但报酬不赖,而且可以不必怎么和人说话,正中我下怀。在那里打工以后,我挣了一笔凑得上整数的钱。原本打算用来夏天和恋人去哪儿旅行,但在与她分手的现在,便无所谓什么旅行了。接到分手信后的一周时间里,我翻来覆去地考虑这笔钱的用途,或者不如说除此没别的可考虑。真可谓莫名其妙的一周。自己的身体好像成了别人的。手、脸、阳物,看上去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我想象着并非我的人搂抱她的qíng景。某人——我不认识的人——轻咬她小小的rǔ头。心里觉得怪怪的,就好像自己不复存在似的。

  钱的用途到底没有想出。有人问我买不买半旧车(昴星1000CC),虽说跑了相当长的路,但东西不坏,价钱也合适。不知何故我却提不起兴致。也曾想过把音响装置的音箱换成大的,但相对于我那小小的木结构宿舍却是无从谈起。搬家换宿舍倒是可以,但没有搬的理由。而若搬家,就没钱可买音箱了。

  钱派不上用场,只买一件夏令港衫和几张唱片,其余全部剩下。另外买了一个xing能良好的索尼晶体管收音机,带有大些的扩音器,短波非常清晰。

  一周过后,我注意到一个事实——既然钱派不上用场,再挣派不上用场的钱也就没了意义。

  一天早上,我对糙坪修剪公司的经理说不想gān了,快要应付考试了,考试之前要出去旅游一下——总不好说再不需要钱了。

  “是么,遗憾呐!”经理(也就是园艺工匠模样的老伯)真像很遗憾似地说。他叹口气坐在椅子上吸烟,脸朝天花板咔咔有声地旋转脖颈。“你确实gān得很不错。临时工里你资格最老,老顾主反映也好。看不出啊,小小年纪这么能g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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