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她后面拐进院子。院子长方形,平展展的,约有二百平方米。有几丛绣球花,一棵樟树,此外便是糙坪。窗下扔出两个空空的鸟笼。院子收拾得很用心,糙坪长得也不高,不剪也未尝不可。我有点失望。
“这样子还能挺两个星期。”
妇人打了声短促的响鼻。“希望再弄短点儿,花钱的目的就是这个嘛。我叫剪,你剪不就是了?”
我看了她一眼。的确如其所言。我点下头,在脑袋里计算时间。“大致四个小时吧。”
“真够慢的!”
“可以的话,想做得慢点。”
“啊,随便。”她说。
我从农用车上拿下电动割糙机和糙坪剪和耙子和垃圾袋和装有冷咖啡的保温瓶和晶体管收音机,搬进院子。太阳迅速移近中天,气温节节上升。我搬工具的时间里,她在房门口排出十来双鞋,用破布揩灰。全部是女鞋,有小号和特大号两种。
“gān活时放音乐可以么?”我问。
她蹲着看我道:“喜欢音乐的。”
我首先拾起掉在院子里的小石块,然后放上割糙机。若裹进石块,刀刃就伤了。割糙机前端挂有塑料筐,割下的糙全部装进里边。毕竟是二百平方米的院子,糙虽不高,割起来也相当够量。太阳光火辣辣地she下来,我脱去给汗水打湿的T 恤,只穿一条短裤。简直成了一片形状齐整的烤ròu。如此qíng形,水喝再多也没一滴小便,全都变成了汗。
割糙机开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休息一会,坐在樟树荫下喝冷咖啡。糖分渗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知了在头上叫个不停。打开收音机,转动调谐钮,寻找合适的音乐节日主持人,在奈特的《妈妈跟我说》那里停住,仰脸躺下,透过太阳镜看树枝和树枝间泻下的阳光。
妇人走来,站在我旁边。从下面往上看,她俨然一株樟树。她右手拿着玻璃杯,杯里装着冰和威士忌模样的液体,在夏日光线下摇摇晃晃。
“热吧?”她问。
“是啊。”我说。
“午饭怎么办?”
我看了下表:十一时二十分。
“到十二点找地方吃,附近有一家汉堡包店。”
“用不着特意出去,给你做三明治什么的。”
“真的没问题,常去外面吃的。”
她端高威士忌杯,一口差不多喝去一半,之后鼓起嘴叹口气。“反正要做我自己那份,顺便。不愿意倒也不勉qiáng。”
“那就不客气了,谢谢。”
她不再说什么,往前探探下颏,之后慢慢地摇着肩膀走回房子里。
我用糙坪剪剪糙,剪到十二点。先把割糙机没割均匀的地方剪齐,用耙子拢在一起,接下去剪机器割不到的地方。这活儿需要耐xing,想适可而止也能适可而止,想认真gān多少都有得gān。若问是否认真gān就能得到好评,那也未必,有时会给看成磨磨蹭蹭。尽管如此——前面也已说过——我还是gān得相当认真。xing格问题。其次可能是自尊心问题。
哪里拉笛告知十二点到了,妇人把我让进厨房,端出三明治。
厨房不很大,但gān净利落,多余装饰一概没有,简单而功能俱全。电器产品均是老型号,颇有怀旧氛围,甚至使人觉得时代在哪里中止了脚步。除去特大号电冰箱发出嗡嗡声,周围不闻任何声音。碟碗也好汤匙也好无不沁有影子般的岑寂。她劝我喝啤酒,我说活没gān完谢绝了,她便递来橘汁,啤酒她自己喝。桌面上还有喝剩一半的葡萄酒瓶,洗碗槽下很多种空瓶横躺竖卧着。
她做的火腿莴苣huáng瓜三明治比看上去时好吃得多。我说十分可口。她说三明治以前就做得好,此外什么都不行,就三明治拿手。死去的丈夫是美国人,天天吃三明治,只让吃三明治他就心满意足了。
她自己一块三明治也没吃,泡菜吃了两片,往下一直喝啤酒。喝得并不像有滋有味,似乎在说没办法才喝的。我们隔桌吃三明治,喝啤酒,但她再没接着说什么,我也没话可说。
十二点半我回到糙坪。最后的糙坪。剪完后,就同糙坪再无关系了。
我边听FAN 的摇滚乐边仔细修剪糙坪。用耙子把剪下的糙挠了好几次,像理发师那样从各个角度检查有无漏剪之处。到一点半gān完三分之二。汗好几次钻入眼睛,每次都用院里的水龙头洗脸。阳物几次无故勃起几次平复。剪糙坪时:竟然勃起,觉得有点傻气。
两点二十分修剪完毕。我关掉收音机,打亦脚在糙坪上转了一圈。结果令人满意,没有漏剪的,没有不均匀的,如地毯一般平滑。我闭上眼睛,大口吸气,体味了一会儿脚底凉生生的绿色感触。不料,这时间里体力突然消失殆尽。
“现在仍非常喜欢你。”她信上最后写道。“你温存亲切,是个十分好的人,不是说谎。但有时我觉得光这样似乎有点不够,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明白,而且这么说很是过分,或许等于什么也没解释。卜九岁是非常讨厌的年龄,再过几年也许能解释好,但几年之后可能已没必要解释了。”
我用水龙头洗罢脸,把工具装上农用车,换上新T 恤,然后打开房门,告诉说已经做完。
“不喝点啤酒?”妇人说。
“谢谢。”啤酒那玩艺儿喝点无妨吧。
我们站在院前打量糙坪。我喝啤酒,她用高脚杯喝没加柠檬的伏特加,杯子像是酒店经常附送的那种。知了仍叫个不止。看qíng形她一点也没喝醉,唯独呼吸有欠自然,像有风 “咝”一声从齿间漏出似的。我真有点担心她会当即昏迷,“扑通”倒地死去。我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倒地的场景,大概她是直挺挺“通”一声倒下的。
“你活儿gān得不错。”她说。感觉上声音有点索然,但并不是在责怪什么。“这以前叫了好多剪糙坪的人来,剪得这么漂亮的你是第一个。”
“谢谢。”我说。
“去世的丈夫对糙坪很挑剔,总是自己剪得整整齐齐,和你的剪法很相似。”
我掏烟相劝,两人一起吸烟。她手比我还大,且石头一般硬。右手中的酒杯和左手夹的 “希望”都显得极小。手指粗,没戴戒指。指甲上有好几条清晰的纵线。
“休息时丈夫总剪糙坪来着——人倒也不怎么怪。”
我稍微想了想她丈夫,但想象不好,如同想象不出樟树夫妇。
她再次轻声叹了口气。
“丈夫死后,”她说,“就一直请园艺工上门。我晒不得太阳,女儿又怕晒黑。啊,就算不晒黑,年轻姑娘也不便剪什么糙坪。”
我点点头。
“不过你gān的活真是让人可心。糙坪这东西是要这样剪的。同样是修剪,也有心qíng问题。如果心放不进去,那不过是……”她寻找下面的字眼,但没找出,便打子个嗝儿。
我重新观望糙坪。这是我最后做的一件工作,对此我不由有点感伤,这感伤中也包括分手的女朋友。剪糙坪到此为止,我与她之间的感qíng也随之到此为止了,我想。我想起她的lu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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