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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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

  “我”丢失了楚楚可怜的中国女孩,

  从此只能每天坐在港口遥望地平线,

  苦等着去中国的小船;

  “我”身边的朋友接连死去,

  未死者也犹如封进了坍塌的纽约煤矿,

  静等着空气的枯竭。

  但“我”并没有丧失生活的希望,

  尽管“我”设想的穷婶母社会还远在11980年;

  “我”也没有忘记时不时跟生活开个玩笑,

  在悉尼肮脏的“绿色大街”当一回滑稽侦探。

  村上chūn树最早的短篇小说集。

  村上chūn树的深沉,村上chūn树的幽默,凝聚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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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想让你坐上

  去中国的小船,

  只坐你我两人,

  船儿永借不还……

  ——旧时歌谣

  1

  遇上第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呢?

  这篇文章将从一可谓考古学式的疑问开始。各种各样的出土文物被贴上标签,区分种类,加以考证。

  遇上第一个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呢?

  我推定是一九五九年或是一九六○年,哪一年都没有错,准确地说,全然没错。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年对于我就像是穿同样奇装异服的双胞胎。即使真能穿越时光隧道倒回那个时代,我恐怕也还是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分清孰为一九五九年孰为一九六○年。

  尽管如此,我仍在顽qiáng地进行这项作业。竖坑的空间得到扩展,开始有——虽说少得可怜——新文物出土。记忆的残片。

  不错,那是约翰逊和帕特森争夺重量级拳击桂冠那年。记得从电视上看过两人的较量。这就是说,去图书馆翻阅旧新闻年鉴的体育栏目即可了然,所有疑问都可迎刃而解。

  翌晨,我骑自行车来到附近的区立图书馆。

  不知何故,图书馆门旁竟有jī舍。jī舍里五只jī正在吃不知是晚些的早餐还是早些的午餐。天气甚是令人舒畅。我先没进馆,坐在jī舍旁边的石条上吸烟,边吸烟边不停地看jī啄食。jī急切切地啄着jī食槽,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早期的快动作新闻纪录片。

  吸罢烟,我身上毫无疑问有了什么变化发生。何故不晓得。而在不晓得的时间里,一个同五只jī仅隔一支烟距离的新的我向我自身提出两个疑问。

  一、有什么人会对我遇上第一个中国人的准确日期怀有兴趣呢?

  二、阳光充足的阅览室桌子上的旧新闻年鉴同我之间,存在可以共同分享的某种因素吗?

  我以为这恐怕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在jī舍前又吸了支烟,然后跨上自行车告别图书馆和jī舍。所以,如同天上的飞鸟没有名字一样,我的记忆也不具日期。

  诚然,我的大部分记忆都没有日期。我的记忆力极其模糊。由于过于模糊,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在用这种模糊xing向别人证明什么。至于到底证明什么,我却又浑然不知。说到底,准确把握模糊xing所证明的东西岂非水中捞月!

  怎么说呢,反正我的记忆便是这样的极端不可信赖,或置前或颠倒,或事实与想象错位,有时连自己的眼睛同别人的眼睛也混淆起来了。如此qíng形甚至已无法称之为记忆。所以,整个小学时代(战后民主主义那滑稽而悲哀的六年中的每一个晨昏)我所能确切记起的不外乎两件事,一件是关于中国人的,另一件是某年夏天一个下午进行的棒球比赛。那场比赛中我守中场,第三局弄出了脑震dàng。当然并非无缘无故弄成脑震dàng的,那天脑震dàng的主要原因在于那场比赛我们使用的仅是附近一所高中的运动场的一角——我在开足马力追逐越过中场的飞球时猛地迎头撞在了篮球架子上。

  苏醒时已坐在葡萄架底下的长椅上,太阳已经偏西,gān燥的运动场上泼洒的水味儿和代替枕头的新皮手套味儿最先钻入我的鼻孔。往下就是倦慵慵的偏头痛。我似乎说了什么,记不得了,身边照料我的朋友后来不大好意思地告诉了我。我大约说了这么一句: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如今我已不晓得这句话从何而来。大概梦见什么了吧,或者梦见拿着学校供给的面包上楼梯时失脚跌下去也未可知,因为此外别无可从这句话联想到的场面。

  即使在时隔二十年的现在,我也不时在脑袋里转动这句话:

  不要紧,拍掉灰还可以吃。

  我把这句话定格在脑海里,开始考虑我这个人的存在和我这个人必须走下去的路,考虑这种思考必然到达的一点——死。至少对我来说,考虑死是非常不着边际的作业。不知何故,死使我想起中国人。

  2

  我之所以到位于港街的高地上那所为中国人子弟办的小学(校名早已忘了,以下姑且称为中国人小学。称呼可能欠妥,望谅),是因为我参加的一场模拟考试的考场设在那里。考场分好几处,而我们学校被指定去中国人小学的唯有我自己,什么原因不清楚,估计是某种事务xing差错造成的,因为班里其他人都被安排去附近考场。

  中国人小学?

  我逢人就问——无论是谁——中国人小学的qíng况,但谁都一无所知。若说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中国人小学距我们校区乘电车要用三十分钟。当时的我并非能够独自乘电车去哪里那种类型的孩子,因此对我来说,那里实际上无异于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的中国人小学。

  两星期后的星期日早上,我以极为黯淡的心qíng削好一打铅笔,按老师的布置,把饭盒和拖鞋塞进塑料袋。那是个秋天里有点偏热的晴朗的星期天,母亲却给我穿上厚厚的毛衣。我独自坐上电车,一直站在窗前留意外面的景物,以免坐过站。

  不用看准考证后面印的路线图就很快晓得中国人小学在哪里了——只要尾随书包里鼓鼓地装着饭盒和拖鞋的一帮小学生即可。很陡的坡路上几十几百个小学生排着队朝同一方向行进,那qíng形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只是默默走路,没有人往地上拍皮球,没有人扯低年级同学的帽子。他们的阵势使我想起某种不均衡的永久xing运动。爬坡当中,厚毛衣下汗一直出个不停。

  出乎我朦胧的预想,中国人小学外表上与我们小学不但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清慡得多。又黑又长的走廊、cháo乎乎的霉味儿等两个星期来在我脑海中随意膨胀的图像根本无处可寻。穿过别致的铁门,一条花糙簇拥的石板路画着舒缓的弧线长长地伸展开去。主楼门正面,清冽的池水光闪闪地反she着早上九点的太阳。沿校舍树木成行,每棵树上都挂着一块中文解说板,有的字我认得,有的不认得。主楼门对面是被校舍环绕的运动场,状如天井。每个角落分别有某某人的胸像、气象观测用的小白箱、单双杠等。

  进得楼门,我按规定脱鞋,走入规定的教室。明亮的教室里排列着正好四十张开启式小桌,每张桌上用透明胶粘着写有准考证号码的纸片。我的位置在靠窗一排的最前边,就是说这教室里我的号数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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