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崭新,墨绿色,讲桌上放着粉笔盒和花瓶,花瓶里cha一支白jú。一切都是那么gāngān净净整整齐齐。墙上的软木板没贴图画没贴作文。或许是故意取下的,以免gān扰我们考生。我坐在椅子上,把笔盒和垫板摆好,托腮闭起眼睛。
过了约十五分钟,腋下夹着试卷的监考官走进教室。监考官看样子不超过四十岁,左腿有一点点跛,在地板上抬腿不大利索。左手拄一根手杖,手杖是樱木做的,很粗糙,颇像登山口土特产商店卖的那种。由于他跛的方式显得甚为自然,以致唯独手杖的粗糙格外显眼。四十名小学生一看见监考官——或者不如说一看见试卷,顿时鸦雀无声。
监考官走上讲台,先把试卷放于桌面,继而“橐”一声把手杖靠在一旁。确认所有座位无一空缺之后,他咳嗽一声,瞥了一眼手表。接着,手像支撑身体似的拄在讲桌两端,直挺挺地扬起脸,望了一会天花板。
沉默。
每个人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五秒。紧张的小学生大气也不敢出地盯视着桌上的试卷,腿脚不便的监考官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的一角。他身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衫,打一条转眼即可让人忘掉色调花纹的很难留下印象的领带。他摘掉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两侧镜片,重新戴回。
“本人负责监督这场考试。”本人,他说,“试卷发下以后,请扣在桌上别动。等我说好了,再翻过来答题。差十分到时间时我说最后十分钟,那时请再检查一遍有没有无谓的差错。我再说一声好了,就彻底结束,就要把试卷扣在桌上,双手置于膝盖。听明白了么?”
沉默。
“千万别忘记先把名字和准考号写上。”
沉默。
他又看一次表。
“下面还有十分钟时间。这个时间我想给大家讲几句话,请把心qíng放松下来。”
几声“吁——”泄露出来。
“我是在这所小学任教的中国老师。”
是的,我就这样遇上了最初一个中国人。
根本看不出他是中国人。这也难怪,毕竟那以前我一次也没遇到中国人。
“这间教室里,”他继续道,“平时有和大家同样年龄的中国学生像大家一样刻苦学习……大家也都知道,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说起来像是一对邻居。邻居只有相处得和睦,每个人才能活得心qíng舒畅,对吧?”
沉默。
“不用说,我们两国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相似之处,既有能够相互沟通的地方,又有不能相互沟通的地方。这点就你们的朋友来说也是一样,是吧?即使再要好的朋友,有时候也不能沟通,对不对?我们两国之间也是一回事。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我们一定能友好相处。为此,我们必须先互相尊敬。这是……第一步。”
沉默。
“比如可以这样想:假定你们小学里有很多中国孩子来参加考试,就像大家坐在这里一样,由中国孩子坐在你们书桌前。请大家这样设想一下。”
假设。
“设想星期一早上,大家走进这所小学,坐在座位上。结果怎么样呢?桌面到处乱写乱画满是伤痕,椅子上粘着口香糖,桌子里拖鞋不见了一只——对此你们会有何感觉呢?”
沉默。
“例如你,”他实际指着我,因我的准考号最小,“会高兴吗?”
大家都看我。
我满脸通红,慌忙摇头。
“能尊敬中国人吗?”
我再次摇头。
“所以,”他重新脸朝正面,大家的眼睛也终于看回讲桌,“大家也不要往桌面上乱写乱画,不要往椅子上粘口香糖,不要在桌子里面乱来。明白了么?”
沉默。
“中国学生可是会好好回答的。”
明白了,四十个学生答道。不,三十九个。我口都没张开。
“注意:抬起头,挺起胸!”
我们抬起头,挺起胸。
“并怀有自豪感!”
二十年前的考试结果,今天早已忘了。我能想起的,唯有坡路上行走的小学生和那个中国老师,还有抬头挺胸满怀自豪感。
那以后过去了六七年——高三那年秋天,一个同样令人心qíng舒坦的星期日下午,我和班上一个女孩走在同一条坡路上。我正恋着她,至于她对我怎么看则不晓得,总之那是我们的初次约会,两人一起走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我们走进坡梅正中间一家咖啡馆喝咖啡,在那里我向她讲起那所中国人小学。听我讲完,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真是巧啊,”她说,“我也同一天在同一考场考试来着。”
“不会吧?”
“真的。”她任凭冰淇淋滴在咖啡杯薄薄的边口,“不过好像教室不同,没有那样的演讲。”
她拿起咖啡匙,往杯里定定地看着,搅拌了几次咖啡。
“监考老师是中国人?”
她摇头道:“记不得了。想都不会想到那上面去的。”
“没有乱写乱画来着?”
“乱写乱画?”
“往桌子上。”
她嘴唇贴着杯口,想了一会儿。
“这——写过画过没有呢?记不清了。”说着,她微微一笑,“毕竟是以前的事了。”
“可桌子不全都gāngān净净崭新崭新的么?不记得?”我问。
“呃,是啊,好像是的。”她显得兴味索然。
“怎么说呢,感觉上有一种滑溜溜的味道,满教室都是。说我是说不明白,就像有一层薄纱似的。这么着……”说到这里,我用右手拿住咖啡匙的长柄,沉吟片刻,“对了,桌子是四十张,全部崭新崭新,黑板也漂亮得很,墨绿墨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乱写乱画?想不起来了?”我又问了一次。
“跟你说,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笑着回答,“给你那么一说,倒也好像那么做来着。终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许她的说法更合乎qíng理。任何人都不至于记得什么好几年前往哪里的桌子上乱写乱画过没有。事qíng早已过去,何况原本就怎么都无所谓的。
把她送回家后,我在公共汽车中闭起眼睛,试着在脑海中推出一个中国少年的形象——一个星期一早在自己桌子上发现谁的涂鸦的中国少年。
沉默。
3
高中位于港街,于是我周围有了不少中国人。虽说是中国人,也并非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并非他们具有共同特征。他们每一个人之间固然千差万别,但这点无论我们还是他们都完全一样。我常常想,人的个体特xing之奇妙,真是超越任何范畴任何概论。
我所在的班上也有几个中国人。成绩有好的,也有不好的;xing格有开朗的,也有沉闷的;住处有堪称气派的,也有光照不好的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且厨房亦在里面的,各种各样。但我和他们之中哪个人都不怎么要好。总的说来我不属于那种不论跟谁都要好得来的xing格,无论对方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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