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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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着,如同绘制街区地图或安排婚礼座席,穷婶母的范围以我的背部为中心一圈圈扩展开去。

  但与此同时,一个人又一个人如梳齿脱落一样从我身边离去。

  “那家伙本人倒不坏。”他们说,“问题是每次见面都不得不看老娘(或死于食道癌的老狗或留下火烧伤痕的女老师)那张让人心慌的脸,实在吃不消。”

  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牙医的椅子。谁都不责怪我,也不怨恨我,却又全部躲避我,偶尔见面也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赶紧逃之夭夭。跟你在一起觉得挺别扭的——一个女孩老实说道。

  不是我的责任。

  知道。说着,她难为qíng似的笑笑。若是你背着立伞架什么的,我想倒还可以忍受……

  立伞架。

  也罢,我想,本来我就不善于jiāo往,较之背什么立伞架活着,眼下这样岂不好得多!

  另一方面,我陷入了不得不应付几家杂志采访的困境。他们每隔一天来给我和婶母拍照。一旦她的相照不好,对方便气急败坏,提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本身当然不会翻看刊登这类报道的杂志,如果翻看的话,肯定把绳子套到脖颈上去。

  一次还上过电视的晨间节目。早上六点就被拖下chuáng,用车拉去演播室,喝了杯不知什么味道的咖啡。主持人是个仿佛能从身体此侧看到彼侧的中年播音员,每天笃定刷六次牙。

  “好了,这位是今天早晨的嘉宾……先生。”

  鼓掌。

  “早上好!”

  “早上好!”

  “呃——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先生背上了穷婶母。请您谈一下事qíng的经过和个中辛苦……”

  “其实也谈不上有多么辛苦。”我说,“既不重,又不至于把我敲骨吸髓。”

  “那么肩酸背痛什么的……”

  “没那回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赖在那里不动的呢?”

  我简单介绍了独角shòu铜像广场上的事,但主持人似乎没能吃透我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清清嗓子,“您坐在池边,而池中潜伏着穷婶母,穷婶母附到您背上去了——是这样的吧?”

  我摇摇头。说到底,人们所需求的不过是笑话或蹩脚的鬼怪故事罢了。

  “穷婶母不是幽灵。既不会潜伏在什么地方,又不至于附到谁身上。不妨说,那仅仅是词语。”我很无奈地予以解释,“只是词语。”

  谁也不置一词。

  “也就是说,词语这东西类似连接意识的电极。只要通过电极持续给予同一刺激,那里必然发生某种反应。反应的类型当然因人而异,就我而言,则类似独立的存在感,恰如舌头在口中急剧膨胀的感觉。而附在我背上的,归根结蒂乃是穷婶母这一词语,既没有含义又无所谓形式。说得夸张些,好比概念xing符号。”

  主持人一副不无困惑的神色。“您说既没有含义又无所谓形式,然而我们可以在你背部清楚地看见某种形迹,我们心中因之产生各所不一的含义……”

  我耸耸肩:“所谓符号便是这么个东西吧。”

  “果真如此,”年轻的女助手打破了僵局,“如果你想消除,就能以自己的意志把那个印象或者存在什么的随意消除喽?”

  “那不可能。一度产生的东西,必然脱离我的意志而存在下去。”

  年轻的女助手现出费解的神qíng,继续发问:“比方说吧,您刚才所说的词语,莫非我也能将其化为概念xing符号不成?”

  “能的。”我回答。

  “假如我,”主持人此时cha嘴进来,“每天无数遍重复概念xing这个词语,那么我背部就迟早可能出现概念xing形迹,是吧?”

  “想必。”

  “概念xing一词转化为概念xing符号啰?”

  “完全如此。”演播室qiáng烈的灯光弄得我头开始痛了。

  “可是,所谓概念xing究竟是怎么一副尊容呢?”

  不晓得,我说。这个问题超出我的想象力,光是穷婶母一个人已经压得我够呛了。

  当然世界上滑稽是无所不在的,有谁能从中逃脱呢?从qiáng烈灯光照she下的演播室到深山老林中隐士的糙庵,一切皆然。我背负穷婶母在这样的世界上踽踽独行。无须说,即使在如此滑稽的世界上我也是格外滑稽的,毕竟我背着一个穷婶母。如那个女孩所说,索xing背一个立伞架什么的或许更为合乎qíng理。那样一来,人们就有可能把我算作同伙,我势必每隔一星期改涂一遍立伞架的颜色,出席所有的晚会。

  “噢,这星期的立伞架是粉红色嘛!”一个人说。

  “是啊,”我应道,“这星期的心qíng是粉红色立伞架式的么!”

  招人喜爱的女孩子们没准也会主动搭话:“嗳嗳,你的立伞架漂亮得不得了哟。”

  同背负粉红色立伞架的男人同chuáng共衾,对她们来说也无疑是一场美妙的体验。

  然而遗憾的是,我背负的不是立伞架,而是穷婶母。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我和我背上的穷婶母的兴致迅速淡化,最终只留下些许恶意而彻底消失。归根结蒂——如我的女友所说——任何人都不会对什么穷婶母怀哪家子兴致。最初的一点点好奇走完其应走的路,剩下来的只有海底般的沉默。那是仿佛我同穷婶母已经融为一体的沉默。

  3

  “看到你出场的电视节目了。”我的女友说。

  我们坐在上次那个水池边。有三个月没见她了,现在已是初秋时节。

  “好像有点疲倦。”

  “是啊。”

  “可不大像你哟!”

  我点点头。

  她把长袖运动衫在膝头叠起好几次。

  “你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穷婶母了么,好像。”

  “好像。”

  “如何,感觉如何?”

  “像是掉在井底的西瓜。”

  她像抚摸猫似的抚摸膝头叠得齐整整的柔软的运动衫,边摸边笑。

  “对她有所了解了?”

  “多多少少。”

  “那,可写了点什么?”

  “没有。”我稍微摇了下头,“根本写不出,怕是永远写不出了。”

  “怯阵了哟!”

  “觉得写小说好像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如你那次说的,我对什么都奈何不得。”

  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子。

  “嗳,问我点什么。或许能多少帮你点忙。”

  “作为穷婶母的权威?”

  “那自然。”

  不知从何处问起。半天才想起一个问题。

  “我时常心想,当上穷婶母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问,“这穷婶母么,是生下来就是穷婶母呢,还是穷婶母式的状况犹如蚂蚁地狱一般,在街头张开大嘴把过路人一个接一个吞下去变成穷婶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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