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地方您知道吗?”我问。
“知道,一清二楚。”
“可以告诉我们吗?”
“等等,”羊博士把喝空的汤碗推去一边,“事qíng这东西有个顺序。先从1936
年说起吧。我先说,我说完你说。”
我点头。
“简单说来,”羊博士讲道,“羊进入我体内是在1935年夏天。我在满蒙国境
附近调查放牧qíng况时迷了路,钻进偶然看见的山dòng里过了一夜。梦中出来一只羊,
问我可不可以进入我体内,我说无所谓。当时自己没当回事,因为心里明白是在做
梦。”老人咯咯笑着吃色拉,“那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羊。由于职业关系,我知
道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羊,但那只羊是特殊的。犄角弯的角度甚是奇妙,四肢短粗壮
实,眼睛如地下水一般清澈透明。毛是纯白色的,背部生有星纹褐毛。这样的羊哪
里都没有。所以我才说进入我体内也无所谓。因为即使作为研究羊的人,也不愿意
眼睁睁放过如此珍稀品种。”
“羊进入体内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感觉到有羊。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知道有羊在自己体
内。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
“头痛体验呢?”
“生来从未有过。”
羊博士把ròu丸子整个沾满调味汁塞入口中,闭嘴大嚼。“羊进入人体在中国北
方和蒙古地区并非什么希罕事。他们以为羊进入人体是神赐予的恩惠,例如元朝出
版的书上写道成吉思汗体内进入一只‘背负星纹的白羊’。怎么样,有趣吧?”
“有趣。”
“能够进入人体的羊被视为长生不死之羊,而体内有羊的人也长生不死。然而
羊一旦逃离,就无所谓长生不死了。一切取决于羊。它要是中意,几十年都在同一
个地方;而若不中意,就一下子离开。羊离开后的人一般被称作‘羊壳’,也就是
我这样的人。”
他闭嘴大嚼。
“羊进入体内后,我一直研究有关羊的民俗学和传说。问当地人,或查古书。
一来二去,羊进入我体内的说法在人们中间越传越广,最后传到我的上司耳朵里。
上司不满意这个,把我贴上‘jīng神错乱’的标签送回国内,即所谓殖民地痴呆症。”
羊博士消灭掉三个ròu丸,开始进攻面包卷。从旁边看都知他吃得开心。
“构成日本近代本质的愚劣xing,就在于我们在同亚洲其他民族的jiāo流当中没学
到任何东西。羊的问题也是同样。日本绵羊养殖的失败,就是仅仅从羊毛羊ròu自产
自足这个观点来对待所造成的。缺乏日常生活层面的思想认识,只知道高效盗取脱
离时间的结论。一切皆然。也就是说,脚役沾在地上。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羊也一起来到了日本?”我把话拉回。
“是的。”羊博士说,“从釜山乘船回来的,羊也一起跟回。”
“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羊博士冲口而出,“不知道啊!羊没有告诉我。但那家伙野心勃
勃,这点我是知道的。它有个庞大的计划,想彻底改变人和人世。”
“由一只羊来gān?”
羊博士点下头,把最后一块面包卷塞入口中,啪嗒啪嗒拍拍手。“无足为奇。
想想成吉思汗gān好了。”
“那倒是。”我说,“可为什么羊时至今日才gān并选在日本gān呢?”
大概是我把羊弄醒的吧。羊肯定在那山dòng睡了好几百年之久。是我、是这个我
把它弄醒过来的。”
“不是你的责任。”我说。
“不不,”羊博士说,“是我的责任,我本来该早些意识到才是。那样,我也
有办法可想。但我意识到这点费了些时间,等我意识到时羊已经跑掉了。”
羊博士沉默下来,用手指揉了揉冰柱般的白眉毛。看来42载的时间重量已吃进
他身体每一个细胞。
“一天早上醒来,羊已经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羊壳’是怎么个东西。地
狱!羊只留下了感念,而若没有羊又无法把那感念释放出去。这便是‘羊壳’。”
羊博士再次拿手纸擤把鼻涕:“好了,下面轮到你讲了。”
我讲了羊离开羊博士以后的qíng况——羊进入狱中一个右翼青年的体内,他出狱
后成了右翼大头目。后来去中国大陆建立qíng报网和搜刮钱财。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
但以提供中国大陆qíng报网为jiāo换条件获得释放。释放后以从大陆带回的财宝为杠杆
控制了日本战后政治、经济、qíng报的yīn暗面,等等。
“这个人物听说过。”羊博士无限厌恶似的说,“看来羊总算找到了合适人物。”
“不料今年chūn天羊离开了他的身体。本人眼下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而在此之前
羊一直在掩饰他的脑疾。”
“幸运啊!对‘羊壳’来说,半清不清的意识还是没有为好。”
“羊为什么离开他身体了呢?本来他已花费漫长岁月构筑了那般庞大的组织。”
羊博士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那个人物的qíng形和我一样:没有了利用价值
嘛!人是有极限的,而到达极限的人对羊便无用处。估计他还没能完全理解羊真正
有求于他的是什么。他的作用就是构筑庞大的组织,完成之后他便被抛开,正如羊
把我作为jiāo通工具来利用那样。”
“那么,羊在那以后怎么样了呢?”
羊博士拿起台面的照片用手指啪啪敲着:“在日本全国往来彷徨,寻找新的宿
主。想必羊将用某种手段找出一个新的人物把他置于组织之上吧。”
“羊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刚才也说了,遗憾的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羊追求的只能是羊式感念的
具体外现。”
“那可是善的?”
“对羊式感念来说当然是善的。”
“对您呢?”
“不清楚,”老人说,“真不清楚,羊离去后,就连哪部分是我自己哪部分是
羊影都不清楚。”
“您刚才说的有办法可想指的是什么呢?”
羊博士摇头道:“这个不打算讲给你听。”
沉默再次笼罩房间。窗外下起急雨。来札幌第一场雨。
“最后,请您把照片上的地方告诉我们。”我说。
“那是我生活了9年的牧场。 在那里养羊来着,战后很快被美军接收,还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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