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现有二百余只绵羊,全是萨沃库羊,也就是ròu用羊。ròu推销给附近的旅
馆和饮食店,非常受欢迎。”
我掏出手册,适当做做记录。想必往下几周时间里他将一本接一本买这妇女周
刊。想到这里,不由心qíng黯然。
“是为羊ròu菜什么的?”介绍了一阵子绵羊饲养qíng况之后,对方问道。
“那也是有的。”我说,“不过总的说来,我们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全貌?”
“就是xing格,生态等等。”
“噢。”
我合上手册,喝一口端上来的茶:“听说山上有过去的牧场?”
“嗯,有的。战前是很正规的牧场。战后给美军接收过去,现在没有使用。还
回10多年了,由那儿一个有钱人当别墅使用来着。但由于jiāo通不便,不久谁也不再
来了,等于空在那里。所以租借给了镇子。本该买下来做观光牧场,但镇子穷,想
不出办法。况且首先需要修桥筑路。”
“租借?”
“夏天镇上绵羊牧场的人带50只左右的羊上山。一来那里作为牧场实在难得可
贵,二来只靠镇营牧糙地不够用。9月中下旬气候开始变糟的时候,又把羊领回来。”
“那里有羊的时间您知道吗?”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从5月到9月中旬。”
“带羊上山的人有几个呢?”
“一个。10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想见一见那个人。”
这位职员给镇营绵羊饲养场打电话。
“现在去可以见到。”他说,“用车送去好了。”
起始我谢绝了。但仔细听来,原来去饲养场除用车送别无办法。镇子既无出租
车又无车可惜,走路需一个半小时。
职员驾起轻型汽车,从旅馆门前向西开去。通过长长的混凝土桥,穿过yīn冷冷
的沼泽地,爬上徐缓的进山坡路。轮胎卷起的沙上发出嘛里啪啦的响声。
“从东京来,不觉得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
“实际也快死了。铁路通的时候还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鸣呼哀哉了。镇子
呜呼哀哉,实在有些奇妙。人呜呼哀哉不难明白,镇子却也来个呜呼哀哉……”
“镇子呜呼哀哉怎么办呃?”
“怎么办?天晓得!不等晓得人们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镇人口低于1000——这
也大有可能的——我们的工作几乎也就没了,说不定我们也该逃走才是。”
我递给他一支烟,用带羊徽的法国制银打火机点燃。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开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够。印学校用的东西,
经营上也稳定。实际上这是最好不过的,qiáng于在这地方调查什么羊呀牛啦的出栏头
数。”
“是啊。”我说。
“只是,真要离开镇子,却又犹豫不决了。明白吗?就是说镇子这东西如果真
的呜呼哀哉,心qíng上我还是想亲眼看到它咽最后一口气才行。”
“你是这镇上出生的?”我问。
“是的。”接下去他再没说什么。脸色yīn沉的太阳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去。
绵羊饲养场入口处立着两根柱子,柱于之间横着一块招牌,“十二瀑镇绵羊饲
养场”。过了招牌,有一条坡路渐渐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杂木林中。
“穿过树林就是牧场,管理人住处在后头。回去怎么办?”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实在谢谢!”
车完全看不见以后,我从两根立柱中间穿过,爬上坡路。被太阳最后的余晖染
huáng的枫树叶渐次着了橙色上去。材很高,斑驳的夕晖在林间沙路上一闪一闪地摇曳。
走过树林,细细长长的牧舍出现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儿。牧舍屋顶为复折
式,贴着白铁皮,突起3个通风烟囱。
牧舍入口有个狗窝,一只用铁链拴着的波达·克力狗看见我汪汪了两三声。狗
很老了,睡眼惺讼,叫声里没有敌意。一摸它脖子,马上老实下来。狗窝前面放一
个装着食物和水的huáng塑料盆。我拿开手后,狗很满足地直接钻回狗窝,齐齐地并好
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见人影。中间有一条颇宽的水泥通道,两侧是关羊的栅栏。
紧挨通道,一边有一条U形沟用来放水冲洗羊尿和脏物。木板墙壁随处开有玻璃窗,
从中可以望见山的曲线。
夕阳染红右侧的羊,而将蓝幽幽的暗影投在左侧羊们的身上。
一进牧舍, 200只羊一齐朝我转过脑袋,约有一半站着,另一半趴在铺着枯糙
的地上。它们的眼睛蓝得近乎不自然,俨然脸两端装满水的小井。光从正面照去,
竟如假目一般晶亮晶亮。它们目不转睛凝视我,哪个都纹丝不动。有几只“嗑吃嗑
吃”不停地咀嚼嘴里的枯糙,此外不闻任何声响。另有几只脑袋探出栅栏喝水,见
我进来,便不再喝了,就那样抬头望着我。它们简直像在集体思考什么。其思考由
于我在门口站定而一时中断。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只都不做判断。我移步后,它
们的思考作业亦随之开启, 开始在分成8个的栅栏里开动。大多是母羊的圈里母羊
们聚在种羊周围,光是公羊的圈里公羊们一边后退一边各自摆好架势。仅有几只好
奇心qiáng的并不移动,兀自盯视我的行动。
羊们脸的两侧水平支起的细长的黑耳朵系着一块塑料牌。有的系蓝色的,有的
系huáng色的,有的系红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标志带。
为了不惊动羊们,我蹑手蹑脚慢慢迈步,尽可能装出对羊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近
栅栏,悄然伸手摸一只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一下,并未跑开。其他羊满腹狐疑
地往这边定定看着。小公羊恰好一只从整个群体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触角,紧张地注
视我,身体僵挺挺的。
萨沃库这种羊总好像有一种奇妙气氛。除毛是白的,其余什么都黑黑的。一双
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横向支出,幽暗中闪光的蓝眼睛和挺拔的长鼻梁漾出无可言喻的
异国风qíng,它们对我这一存在既非拒绝亦非接受,只是作为突如其来的qíng景打量不
已。 有几只淋漓酣畅地“哗哗”小便,小便顺地板流进U形沟,流过我的脚下。太
阳即将坠入山后。淡蓝的暮色如同水稀释的墨水罩住山坡。
离开牧舍时,我再次抚摸波达·克力狗的脑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绕到牧舍
后面,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朝管理人住处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规规矩矩的小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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