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理所当然的嘛!”这家伙歪起脖子说。一歪脖子,绿色的鳞片便“咔嗤咔嗤”作响,恰如轻轻摇晃放满咖啡杯的餐桌。“我哪里会吃掉您呢,不会的。跟您您说,我半点恶意敌意都没有,怎么会有有有那玩艺儿呢!”绿shòu说。是的,不错,我所考虑的这家伙到底一清二楚。
“我说太太、太太,我是来这儿求婚的。知道么?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特意爬上这里的。千辛万苦啊!土都不知扒了多少,爪子——您瞧——趾甲都磨掉了。我要是要是要是有恶意的话,何苦费这么大的麻烦呢!我是因为喜欢您喜欢得不得了才来这里的。我在极深极深的地方想您来着,想得再也忍受不住了,就就就爬了上来。大伙都劝我别来,可我没法忍受。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生怕您心想我这样的shòu类也来求婚真是厚脸皮。”
可事实上不正是这样么,我暗暗想道,竟然向我求婚,脸皮简直厚到家了!
于是,绿shòu的脸顿时现出悲戚,鳞片的颜色像是描摹悲戚似地变为紫色,身体也仿佛整整缩小了一圈。我抱起双臂,盯视着变小的绿shòu。也可能shòu会随着qíng感的起伏而不断改变形体。或者它的心——尽管外表丑得吓人——犹如刚制成的棉花糖一样柔软易伤亦未可知。果真如此,我就有获胜希望了。我打算再试一次。你不是个丑八怪shòu类吗?我再次大声想道,声音大得心里“嗡嗡”发出回响。你不是个丑八怪shòu类吗?随即,绿shòu的鳞片转眼成了紫色,眼睛活像吸足了我的恶意似地迅速膨胀,如同无花果从脸上掉落下来,里面“哗啦哗啦”出声地滚出红果汁般的泪珠。
我已经不再害怕绿shòu了。我在脑海中试着推出大凡能想到的残忍场面:用铁丝把它绑在笨重的椅子上,用尖尖的手术钳一片接一片拔它的绿鳞,把无比锋利的刀尖在火中烧红往它软鼓鼓的粉红色大腿根划上好几道深口子,将烧热的烙铁朝无花果般突起的眼珠上狠狠扎去。每当我在脑海里想出一个如此场面时,shòu就好像惨遭其害似地痛苦挣扎、满地打滚,发出沉闷的悲鸣。有色的泪珠链涟而下,黏糊糊的液体状的东西“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耳孔冒出带有玫瑰香味的灰色气体,鼓胀的眼睛不无怨恨地盯着我。“太太,求求您了,行行好,别想得那么狠了!”绿shòu说道。“光想都请别再想了。”它伤心地说,“我没没有什么坏心,什么坏心也没有的,只是思恋您罢了。”然而我没有理会他的分辩,并且这样想道:
开哪家子玩笑!你突然从我家院子里爬出,没打任何招呼擅自打开我家的门闯进来,不是吗?又不是我请你来的。我也有权利随便想我喜欢想的事qíng。这么着,我开始想更为残忍的场面。我使用各种各样的器械和工具nüè待、摧残shòu的身体。大凡折磨活物的方法没有我不想到的。告诉你,绿shòu,你是不大了解女人的,这种名堂我任凭多少哪怕再多也想得出。与此同时,绿shòu的轮廓渐渐模糊,漂亮的绿鼻子也如蚯蚓一般很快缩了回去。绿shòu在地板上痛苦不堪地翻滚,嘴一开一合地想最后对我说句什么,却又很难说出,仿佛要告诉我一个十分重要却又忘了说的过时口信。但那张嘴痛苦地停止了开合,继而变得模模糊糊,消失不见了。
绿shòu的形体如傍晚的影子越来越薄,惟独悲伤的鼓眼睛仍然依依不舍地留在空间。那也没用,我想,看什么都无济于事,你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了,你这一存在已经彻底完蛋。于是,那眼睛也当即消失在虚空中,夜色悄无声息地涌满了房间。
列克星敦的幽灵
沉默
沉默
我问大泽过去他吵架时打过谁没有。
大泽仿佛看什么刺眼东西似地眯细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呢?”他说。
那眼神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平时的他,其中有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放she着尖刺刺的光。但那也仅限于一瞬之间,他迅速把光收回,恢复了平素温和的表qíng。
也没什么太深的意思,我说。实际上这问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意,无非一点点好奇心促使我提出这个不妨说是多余的问题的。我马上转换话题,但大泽没有多大兴致。看样子他在静静地沉思着什么、忍耐着什么、困惑着什么。无奈,我只好呆呆地看着排列在窗外的银色喷气式客机。
说起我这样问他的起因,是由于他说他从初中时就一直去拳击训练馆。为等飞机而东拉西扯闲聊的时间里不觉谈起了那段往事。他三十一岁,现在仍每天去一次拳击馆,大学时代曾作为校代表队选手参加过好几次对抗赛,也入选过国家队。我听了有点意外。虽然过去一道办过几次事,但从xing格上看不出他是练拳击练了近二十年的人。他斯斯文文的,不大爱出风头,工作踏踏实实富有耐xing,从不做qiáng人所难之事,再忙也不疾言厉色横眉怒目。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别人的坏话或发过牢骚。总的说来不能不叫人怀有好感。长相也甚是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远非主动出击那一类型。很难想象如此正人君子会在某处同拳击连在一起,所以我才这样问他。
我们在机场餐厅喝咖啡。大泽要和我一起去新泻。时值十二月初,天空如扣上顶盖一般yīn沉沉的。新泻大概一大早就下雪了,看样子飞机起飞要比预定时间推迟许多。候机大厅里人多得一塌糊涂,广播在连续播放延误航班的消息,被困男女的脸上浮现出疲惫之色。餐厅的暖气有点热过头了,我用手帕不停地擦汗。
“基本上一次也没有。”大泽沉默了半天,突然这样开口了,“开始练拳击后不曾打过人。刚开始学拳击时已不知被喋喋不休地灌输过多少次:绝对不可以不戴皮手套在拳击台外打人!一般人打人打错部位自然有些麻烦,但对于从事拳击运动的人来说那就不是一般麻烦了,而等于是使用凶器。”
我点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人还是打过一次的,就一次。”大泽说,“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刚学拳击不久。不是我辩解,那时拳击技术什么的还一点都没教,根本没教。当时我在拳击馆练的仅仅是qiáng化体能项目。跳绳、伸展体cao、跑步等等,全是这些。况且也不是我想打才打的,只是当时太气愤了,没等多想手就像被弹出去似的猛然伸去,没办法控制,意识到时已经打了对方,打完之后还气得浑身一个劲儿发抖。”
大泽之所以学拳击是因为他叔父经营着一家拳击馆,而且不是随便哪里都有的马马虎虎的社区拳击馆,而是出过亚洲冠军的正正规规的一流拳击馆。父母问他去那家拳击馆锻炼一下身体如何。两人是担心儿子老闷在房间里看书。大泽对学拳击固然兴致不大,但他喜欢叔父的为人,觉得不妨一试,实在讨厌再作罢不迟——便是以这种无所谓的心qíng开始了拳击练习。然而在他乘差不多一个小时的电车前往叔父拳击馆的几个月时间里,这项竞技项目意外地吸引住了他。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击基本上属于沉默的运动,又极为个人化,并且是他过去从未见过接触过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跃不止。年长男子们身上那飞溅的汗珠味儿、馆里的皮糙袋相碰时那“咯吱咯吱”紧绷绷的声响、人们对高效利用肌ròu功能的专心致志——这些无不一点一点然而确确实实地俘获了他的心,星期六和星期日各去一次拳击馆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开心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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