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疼爱她,非常珍惜她。我想他爱我母亲之深远远超过爱我这个儿子。父亲就是那样的人,对亲手得到的东西视为珍宝。对他来说,我是他从结果上说自然而然得到手的东西,他当然爱我的,毕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但没有像爱我母亲那么爱,这我一清二楚。父亲不会再像爱我母亲那样爱任何一个人。母亲死后,他没有再婚。
“母亲葬礼结束后,父亲连续睡了三个星期。不是我言过其实,的的确确一直睡个不醒。偶尔突然想起似的摇摇晃晃从chuáng上下来,一声不吭地喝口水,象征xing把一点东西放进嘴里,活像梦游者或者幽灵。但那只花一点点时间,之后又是蒙头大睡。百页窗全部紧紧关闭,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沉淀不动,而父亲就在这样的房间里像咒语缠身的睡公主一般睡得天昏地暗。一动都不动,别说翻身,表qíng都一成不变。我不安起来,三番五次去父亲身旁细看,怕他弄不好睡死过去。我站在枕旁,目不转睛地看父亲的脸。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像埋在地下的石块一样酣睡罢了。想必梦都没做一个,黑黑的静静的房间里,仅微微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我从未见过有人睡得那么深那么久,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世界之人。记得我害怕得不行,那么大的屋子里就我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
“十五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悲痛当然悲痛,但坦率地说,没怎么感到意外。因为父亲死时的样子同酣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简直是当时qíng景的翻版。那是一种déjà vu (注:法语。从未经验过的事qíng仿佛在某时某地经验过似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体芯错位般qiáng烈的déjà vu。时隔三十年又回到了过去,只是这次听不到呼吸而已。
“我爱父亲,比世上任何人都爱父亲。尊敬诚然也是有的,但更qiáng劲的是jīng神和感qíng上的维系。说起来也够离奇,父亲死时,我也一如母亲死时的父亲,上chuáng昏沉沉睡个没完没了,俨然承袭了一种特殊的血统仪式。
“大概一共睡了两个星期,我想。那期间就是睡、睡、睡……睡得时间都烂了、融化了,任凭多久都可以睡下去,任凭多久都睡不尽兴。对我来说,那时候睡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而现实世界不过是短暂虚幻的世界,是色彩单调浅薄浮泛的世界,甚至不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活下去。这样,我终于得以理解了父亲在母亲死时大约产生的感觉。我所说的你可明白?就是说,某种事物诉诸以别的形式,并且是不由自主地。”
凯锡随后默默沉思良久。季节是秋末,耳边不时传来米槠树籽儿“砰”一声打在柏油路面的gān响。
“有一点可以断定,”凯锡扬起脸,嘴角浮现出往日安详而俏皮的微笑,“即便现在我在这里死了,全世界也绝对没有哪个人肯为我睡到那个程度。”
不时想起列克星敦的幽灵,想起深更半夜在凯锡那座旧宅客厅举行热闹晚会的来历不明的许多幽灵们,想起在百页窗紧闭的二楼卧室像做死亡演习似的昏然酣睡的孤独的凯锡以及他的父亲,想起与人亲近的迈尔兹狗和完美得令人不由屏息的唱片收藏,想起杰里米弹奏的舒伯特和门前停的那辆蓝色“宝马”面包车。但所有这些,都仿佛发生在极其遥远的过去极其遥远的地方,尽管相距那么近。
此事过去我还没同任何人讲起。想来事qíng倒应该是相当奇妙的,然而,也许由于遥远之故,我竟丝毫也不觉得奇妙。
列克星敦的幽灵
绿shòu
绿shòu
丈夫一如往常上班去后,剩下来的我就再无事可gān了。我独自坐在窗边沙发上,从窗帘fèng隙里静静地凝视院子。倒也不是有这样做的原由,不过是因为无所事事,只好漫无目的地看院子罢了。我想,如此观看之间,说不定会突然想起什么。院子里有许多东西,而我只看一株米槠树。那株树是我小时候栽在那里的,看着它一天天长大,觉得就像是自己的朋友,不知和它说了多少回话。
那时我也在想,自己大概是在心里同树说话来着。说的什么无从记起,在那里坐了多久也稀里糊涂。每次看院子,时间都“吱溜溜”一刻不停地流向前去。但四周已完全黑了,应该在那里坐了好些时候。蓦然回神,听得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异常含糊不清的哼哼叽叽般的声音,一开始竟好像是自己体内发出的,一如某种幻听,一如身体纺出的黑幕的前兆。我屏息敛气,侧耳倾听。那声音隐隐约约然而确确实实地朝我靠近过来。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全然摸不着头脑,惟觉声音里带有几乎能使人生出jī皮疙瘩的可怖意味。
少顷,米槠树根那里的地面简直像有沉重的水即将涌出地表一般一颤一颤地隆起。我大气也不敢出。地面裂开,隆起的土纷然崩落,从中探出尖爪样的东西。我攥紧双拳,目不转睛地盯视。有什么事即将发生!爪子锐不可挡地扒开泥土,地dòng眼看着越来越大。继而,一头绿色的shòu从dòng口抖抖地爬了出来。
shòu浑身披满光闪闪的绿鳞,爬出土后身子瑟瑟一抖,鳞片上的土纷纷落下。它鼻子长得出奇,越往端头绿色越深,鼻尖细如长鞭。只有眼睛同普通人的一样,让我心惊胆战,因为那眼睛里竟带有类似完整qíng感的光闪,无异于我的眼睛你的眼睛。
绿shòu缓慢地径自朝门口靠近,用细细的鼻头敲门。“嗵嗵嗵”,gān涩的声音响彻屋子。
为了不让绿shòu发觉,我蹑手蹑脚走到里边的房间。连喊叫都不可能——附近一户人家也没有,上班的丈夫不到半夜不会回来。从后门逃跑也不可能,房子只有一扇门,而又被怪模怪样的绿shòu敲个不止。我悄然屏住呼吸,静等绿shòu灰心丧气转去哪里。然而绿shòu并不罢休,它把弄得更细的鼻头探进钥匙孔,“窸窸窣窣”鼓捣起来。片刻,门一下子开了。“咔嚓”一声门锁松开,门裂了一条小fèng。鼻头从门fèng里慢吞吞地cha了进来,好像蛇把脑袋cha进来查看动静一样从门fèng窥视屋里的qíng形,窥视了好大一阵子。我心中暗想:若是这样,索xing提刀走去门旁把那鼻头整个削掉岂不很妙。厨房里各类快刀一应俱全,但shòu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皮笑ròu不笑地浮起笑容。“跟您说,那可是是是枉费心机。”绿shòu说。绿shòu说话的方式感觉上有点奇妙,像用错了词似的。“好比蜥蜴的尾巴,无论您怎么削都一个劲儿长出来,而且越削长得越越长。根根本不管用。”说着,shòu久久地转动眼珠,骨碌碌地转得活像陀螺。
我心想,这家伙大概能看透人心,果真那样,事qíng就麻烦了。我无法忍受别人看透自己的所思所想,何况对方又是莫名其妙令人毛骨悚然的绿shòu。我湿津津地出了一身冷汗。这家伙究竟要把我怎么样呢?存心把我吃掉不成?或者打算把我拖到地里?不管怎样,我想,这家伙还没丑到无法正视,这也算得一幸。从绿鳞中探出的细细长长的四肢长着长趾甲,从观赏角度说甚至堪称可爱。再一细看,绿shòu对我似乎并不怀有恶意或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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