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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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问。

  为什么她不爱我呢?

  难道我连被母亲爱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个疑问长年累月剧烈地灼烧着我的心、撕咬着我的灵魂。我所以不被母亲爱,莫非因为我自身存在着深层问题?莫非我这个人生来就带有秽物?莫非我是为了让人们无视自已而降生的?

  母亲走前甚至没有紧紧抱我一下,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她转过脸,一声不响地只带着姐姐一人走出家门,如静静的烟从我眼前消失。那张背过去的脸庞永久地远去了。

  鸟又在头上发出尖锐的叫声。我朝天上看,天上唯有呆板的灰云。无风。我兀自移步前行。我行进在意识的岸边,那里有意识的拍岸白làng,有意识的离岸碎涛。它们涌来,留下文字,又马上卷回,把文字抹消。我想在波涛之间迅速解读写在那里的话语,然而实非易事,没等我最后读出,语句便被接踵而来的波涛洗掉冲走。

  心又被拉回野方的家中。我清楚地记得母亲领姐姐出走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檐廊里眼望院子。初夏的huáng昏时分,树影长长的。家里仅我自己。什么原因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自己已被抛弃,孤零零地剩留下来,我知道这件事日后必定给自己带来深刻的决定xing影响。并非有人指教,我只是知道。家中如被弃置的边境哨所一般冷冷清清。我凝视着日轮西垂,诸多物体的yīn影一步一步包拢这个世界。在有时间的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一去无返。yīn影的触手一个刻度又一个刻度地蚕食新的地面,刚才还在那里的母亲面庞也将很快被吞入黑暗yīn冷的领域,那面庞将带着故意对我视而不见的表qíng从我记忆中自动地被夺走、被消去。

  我一边走在森林中,一边想着佐伯。浮想她的脸庞,浮想那温和浅淡的微笑,回忆她的手温。我将佐伯作为自己的母亲,试着想象她在我刚刚四岁时弃我而去。我不由摇头,觉得那实在不够自然,不够贴切。佐伯何必做那样的事呢?何必损毁我的人生呢?其中想必有未被解明的重大缘由和深刻含义。

  我试图同样感觉她那时的感觉,试图接近她的处境。当然没那么容易。毕竟我是被抛弃的一方,她是抛弃我的一方。但我花时间脱离我自身。魂灵挣脱我这个硬梆梆的外壳,化为一只黑漆漆的乌鸦落在院子松树的高枝上,从枝头俯视坐在檐廊里的四岁的我。

  我成为一只虚拟的黑乌鸦。

  第43章 两个等我的哨兵(中)

  “你母亲并非不爱你。”叫乌鸦的少年从背后对我说,“更准确说来,她爱你爱得非常深。这你首先必须相信。这是你的出发点。”

  “可是她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错误的场所消失了,我因之受到深深的伤害和损毁。对此如今我也明白过来。如果她真正爱我,何苦做那样的事qíng呢?”

  “从结果看的确如此。”叫乌鸦的少年说,“你受到了足够深的伤害,也被损毁了,而且以后你还将背负着这个伤害,对此我感到不忍。尽管这样,你还是应该认为自己终究是可以挽回的,自己年轻、顽qiáng、富有可塑xing,可以包扎好伤口昂首挺胸向前迈进。而她却无可奈何了,只能继续迷失下去。这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拥有现实xing优势的是自己。你应该这样考虑。”

  我默然。

  “记住,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qíng。”叫乌鸦的少年继续道,“现已无计可施。那时她不该抛弃你,你不该被她抛弃。但事qíng既已发生,那么就同摔碎的盘子一样,再想方设法都不能复原。对吧?”

  我点头。再想方设法都不能复原。

  叫乌鸦的少年继续说:“听好了,你母亲心中也怀有qiáng烈的恐惧和愤怒,一如现在的你。惟其如此,那时她才不能不抛弃你。”

  “即便她是爱我的?”

  “不错。”叫乌鸦的少年说,“即便爱你也不能不抛弃你。你必须做的是理解并接受她的这种心qíng,理解她当时感受到的压倒xing的恐怖和愤怒,并将其作为自己的事加以接受。不是继承和重复。换个说法,你一定要原谅她。这当然不易做到,但必须做。对于你这是唯一的救赎,此外别无出路。”

  我就此思考。越思考越困惑。我心乱如麻,身上到处作痛,如皮肤被撕裂。

  “嗳,佐伯是我真正的母亲吗?”我问。

  叫乌鸦的少年说:“她不也说了么,那作为假说仍然有效。总之就是那样。那作为假说仍然有效。我只能说到这里。”

  “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

  “正是。”

  “我必须认真地彻底求证这个假说。”

  “完全正确。”叫乌鸦的少年以果断的声音说,“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是有求证价值的假说。时下你除了求证以外无事可gān,你手中没有其他选项。所以即使舍弃自身,你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舍弃自身?”这话里好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话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没有回应。我不安地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仍在那里,以同样的步调贴在我身后。

  “佐伯当时心中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呢?那又来自何处呢?”我边向前走边问。

  “你以为当时她心中到底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叫乌鸦的少年反过来问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须用你自己的脑袋切实思考的事。脑袋就是gān这个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还无法解读留在意识岸边的小字。拍岸白làng和离岸碎涛之间的间隔过短。

  “我恋着佐伯。”我说。话语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

  “知道。”叫乌鸦的少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qíng,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意义比什么都大。”

  “当然,”叫乌鸦的少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当然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正为如此而到这种地方来的么?”

  “可我是还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说母亲是爱我的,还爱得非常深。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即便真是那样我也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深爱一个人必然导致深深伤害一个人呢?就是说,果真如此,深爱一个人又意义何在呢?为什么非发生这样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闭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没有回答。

  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已不在后面。头顶传来gān涩的扑翅声。

  你不知所措。

  不多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都身穿旧帝国陆军野战军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戴的是有檐便帽而不是钢盔。都很年轻,一个高高瘦瘦,架着金边眼镜,另一个矮个头宽肩膀,粗粗壮壮的。他们并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没保持战斗姿态。三八式步枪竖放在脚前。高个头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糙。两人举止十分自然,好像事qíng本来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没显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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