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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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达先生,”

  “嗯?”

  “十年前见那士兵时做什么来着?”我问。

  “我见到那两个士兵,在那里做什么了?”他把我的问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我点头等他回答。他从后视镜里查看后面的什么,又将视线拉回到前面。

  “这话我跟谁都还没有说过,”他说,“包括弟弟——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怎么都无所谓,算是弟弟吧。弟弟对士兵的事一无所知。”

  我默默点头。

  “而且我想这话往后也不会对谁说了,即使对你。我想你大概往后也不会对谁讲起,即使对我。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什么原因可知道?”

  “因为即使想说也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那里的东西,因为真正的答案是不能诉诸语言的。”

  “是那么回事。”萨达说,“一点不错。所以,不能用语言准确表达的东西,最好完全不说。”

  “即使对自己?”

  “是的,即使对自己。”萨达说,“即使对自己也最好什么都不说。”

  萨达把COOLMINT口香糖递给我,我抽一片放在嘴里。

  “冲过làng?”他问。

  “没有。”

  “有机会我教你。”他说,“当然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高知海岸的波làng极好,人也不多。冲làng这东西远比外观有深意。我们通过冲làng学会顺从大自然的力量,不管它多么粗bào。”

  他从T恤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用仪表板上的打火机点燃。

  “那也是用语言说不明白的事项之一,是既非Yes又非No的答案里面的一个。”说着,他眯细眼睛,向车窗外缓缓吐了口烟。“夏威夷有个叫TOILET BOWL①的地方,撤退的波làng和涌来的波làng在那里相撞,形成巨大的漩涡,像便盆里的水涡一样团团打转。所以,一旦被卷到那里面去,就很难浮上来。有的波làng很可能让你葬身鱼腹。总之在海里你必须老老实实随波逐流,慌慌张张手刨脚蹬是什么用也没有的,白白消耗体力。实际经历过一次,你就会晓得再没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不过,不克服这种恐惧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冲làng手的。要单独同死亡相对、相知,战而胜之。在漩涡深处你会考虑各种各样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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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为“便盆碗”。

  死亡jiāo朋友,同它推心置腹。“

  他在篱笆那里跳下卡车,关门上锁,又摇晃了几下大门,确认是否关好。

  往下我们一直沉默着。他打开调频音乐节目开着车,但我知道他并没怎么听那东西,只是象征xing地开着而已。进隧道时广播中断只剩下杂音,他也毫不介意。由于空调失灵,驶上高速公路后车窗也开着没关。

  “如果想学冲làng,来我这里好了。”望见濑户内海时萨达开口了,“有空房间,随你怎么住。”

  “谢谢。”我说,“迟早会去一次,什么时候倒定不下来。”

  “忙?”

  “有几件事必须解决,我想。”

  “那在我也是有的。”萨达说,“非我乱chuī。”

  接下去我们又许久没有开口。他想他的问题,我想我的问题。他定定地目视前方,左手放在方向盘上,不时吸烟。他不同于大岛,不会超速,右臂肘搭在打开的车窗上,以法定速度沿着行车线悠悠行驶,只在前面有开得太慢的车时才移到超车线,有些不耐烦地踩下油门,旋即返回行车线。

  第49章 再见,卡夫卡君(中)

  “您一直冲làng?”我问。

  “是啊。”他说。往下又是沉默。在我快要忘记问话时他总算给了回答:“冲làng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了,偶一为之。真正用心是在六年前,在东京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店工作来着。工作无聊,辞职回这里gān起了冲làng。用积蓄加上向父母借的钱开了冲làng器材店。单身一人,算是gān上了自己喜欢的事。”

  “想回四国的吧?”

  “那也是有的。”他说,“眼前若是没海没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人这东西——当然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生长的场所。想法和感觉大约是同地形、温度和风向连动的。你哪里出生?”

  “东京。中野区野方。”

  “想回中野区?”

  我摇头道:“不想。”

  “为什么?”

  “没理由回去。”

  “原来如此。”他说。

  “和地形、风向都不怎么连动,我想。”

  “是吗。”

  其后我们再度沉默。但对于沉默的持续,萨达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么也不想,呆呆地听广播里的音乐。他总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们在终点驶下高速公路,向北进入高松市内。

  到甲村图书馆是午后快一点的时候。萨达让我在图书馆前下来,自己不下车,不关引擎,直接回高知。

  “谢谢!”

  “改日再见。”他说。

  他从车窗伸出手轻轻一挥,粗重的轮胎发出“吱吜”一声开走了——返回大海的波làng,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问题之中。

  我背着背囊跨进图书馆的大门,嗅一口修剪整齐的庭园糙木的清香,觉得最后一次看图书馆似乎是好几个月前的事qíng了,可一想才不过四天之前。

  借阅台里坐着大岛。他少见地打着领带,雪白的扣领衬衫,芥末色条纹领带,长袖挽在臂肘那里,没穿外衣。面前照例放一个咖啡杯,台面上并排放两支削好的长铅笔。

  “回来了?”说着,大岛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这儿的?”

  “是的。”

  “不怎么说话的吧?”大岛说。

  “多少说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运。对有的人、有的场合,一言不发的时候甚至也有。”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说有急事……”

  大岛点头。“有几件事必须告诉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脏病发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楼房间写字台上死了,我发现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从肩头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旁边一把办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问,“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领人参观完后去世的。或许应该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时没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里,移动身体都很困难。我也好大岛也好都久久保持着沉默。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转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楼梯对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从楼梯上去可以见到佐伯,而现在则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楼梯。她已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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