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伯女士,和我睡好么?”
“即使我在你的假说中是你的母亲?”
“在我眼里,一切都处于移动之中,一切都具有双重意味。”
她就此思索。“但对我来说也许不是那样。事物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或百分之零或百分之百,二者必居其一。”
“你明白其一是何者。”
她点头。
“佐伯女士,问个问题可以么?”
“什么问题?”
“你是在哪里找到那两个和音的呢?”
“两个和音?”
“《海边的卡夫卡》的过渡和音。”
她看我的脸:“喜欢那两个和音?”
我点头。
“那两个和音,我是在远方一个旧房间里找到的,当时那个房间的门开着。”她沉静地说,“很远很远的远方的房间。”
佐伯闭目返回记忆中。
“田村君,出去时把门关上。”她说。
我那样做了。
图书馆关门后,大岛让我上车,带我去稍有些距离的一家海鲜馆吃东西。从餐馆大大的窗口可以看见夜幕下的海,我想象着海里的活物们。
“还是偶尔到外面补充一下营养好。”他说,“警察好像没在这一带站岗放哨,现在没必要那么神经兮兮。换一下心qíng好了。”
我们吃着大碗色拉,要来ròu饭①两人分了。
“想去一次西班牙。”大岛说。
“为什么去西班牙?”
“参加西班牙战争。”
“西班牙战争早完了!”
“知道,洛尔卡②死了,海明威活了下来。”大岛说,“不过去西班牙参加西班牙战争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
“隐喻。”
“当然。”他蹙起眉头说,“连四国都几乎没出去过的身患血友病xing别不分明的人,怎么谈得上实际去西班牙参战呢!”
我们边喝沛绿雅矿泉水边吃大份量的ròu饭。
“我父亲的案子有什么进展?”我问。
“好像没有明显进展。至少近来报纸上几乎没有关于案件的消息,除去文艺栏像模像样的追悼报道。估计搜查进了死胡同。遗憾的是,日本警察的破案率每况愈下,和股票行qíng不相上下,居然连去向不明的死者儿子都找不出来。”
“十五岁少年。”
“十五岁的、有bào力倾向的、患有qiáng迫幻想症的出走少年。”大岛补充道。
“天上掉下什么的事件呢?”
大岛摇摇头:“那个好像也鸣金收兵了。自那以来再没有希罕物自天而降——除掉前天那场国宝级骇人听闻的劈雷闪电。”
“没有风声了?”
“可以这样看。或者我们正位于台风眼也未可知。”
①西班牙语paella的译名。一种西班牙风味饭,将米饭同橄榄油炒的鱼、ròu、菜以及香料煮在一起而成。②③西班牙诗人、剧作家(1898-1936)。④我点头拿起海贝,用叉子取里边的ròu吃,壳放进装壳的容器。
“你还在恋爱?”大岛问。
我点头:“你呢?”
“你是问我在不在恋爱?”
我点了下头。
“就是说,你想就装点作为xing同一障碍者兼同xing恋者的我的扭曲的私生活的反社会罗曼蒂克色彩进行深入调查?”
我点头。他也点头。
“同伴是有的。”大岛神qíng显得很麻烦地吃海贝,“并非普契尼歌剧中那种要死要活的恋爱。怎么说呢,不即不离吧。偶尔约会一次。但我想我们基本上是互相理解的,并且理解得很深。”
“互相理解?”
“海顿作曲的时候总是正正规规戴上漂亮的假发,甚至撒上发粉。”
我不无愕然地看着大岛:“海顿?”
“不那样他作不出好曲。”
“为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那是海顿与假发之间的问题,别人无由得知,恐怕也解释不了。”
我点头:“嗳,大岛,一个人独处时思考对方,有时觉得悲从中来——你会这样吗?”
“当然。”他说,“偶尔会的。尤其在月亮显得苍白的季节、鸟们向南飞去的季节。尤其……”
“为什么当然?”我问。
“因为任何人都在通过恋爱寻找自己本身欠缺的一部分,所以就恋爱对象加以思考时难免——程度固然有别——悲从中来,觉得就像踏入早已失去的撩人qíng思的房间。理所当然。这样的心qíng不是你发明的,所以最好别申请专利。”
“远方古老的怀旧房间?”
“不错。”说着,大岛在空中竖起叉子,“当然是隐喻。”
第31章 假说和超越假说(下)
晚上九点多佐伯来到我的房间。我正坐在椅上看书,“大众·高尔夫”引擎声从停车场传来,旋即停止,响起关车门声。胶底鞋缓缓穿过停车场,不久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佐伯站在那里。今天的她没有睡着,细条纹棉布衬衫,质地薄的蓝牛仔裤,白色帆布鞋。她穿长裤的形象还是初次见到。
“令人怀念的房间。”说罢,她站在墙上挂的画前看着,“令人怀念的画。”
“画上的场所是这一带吗?”我问。
“喜欢这幅画?”
我点头:“谁画的呢?”
“那年夏天在甲村家寄宿的年轻画家,不怎么有名,至少在当时。所以名也忘了。不过人很好,画画得也很好,我觉得。这里有一种力度。那个人画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看的时间里半开玩笑地提了好多意见,我们关系很好,我和那个画家。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那时我十二岁。”她说。
“场所像是这附近的海岸。”
“走吧,”她说,“散步去,带你去那里。”
我和她一起往海岸走去。穿过松树林,走上夜晚的沙滩。云层绽开,半边月照着波làng。波làng很小,微微隆起,轻轻破碎。她在沙滩的一个地方坐下来,我也挨她坐下。沙滩仍有些微温煦。她像测量角度似的指着波làng拍击的一个位置。
“就那里,”她说,“从这个角度画的那里。放一把帆布椅,叫男孩坐在上面,画架竖在这里。记得很清楚。岛的位置也和画的构图一致吧?”
我往她指尖看去。的确像有岛的位置。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画上的场所。我这么告诉她。
“完全变样了。”佐伯说,“毕竟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地形当然也要变。波làng、风、台风等很多东西会改变海岸的形状。沙子或削去或运来。但不会错,是这里。那时候的事我至今记得真真切切。还有,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来月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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