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佐伯不声不响地细看那风景。云改变了形状,月光变得斑斑驳驳。风不时chuī过松树林,发出很多人用扫帚扫地那样的声音。我用手掬起沙子,让它从指间慢慢滑落。沙子往下落着,如蹉跎的时光一般同其他沙子混在一起。我如此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想什么呢?”佐伯问我。
“去西班牙。”我说。
“去西班牙gān什么?”
“吃好吃的ròu饭。”
“就这个?”
“参加西班牙战争。”
“西班牙战争结束六十多年了。”
“知道。”我说,“洛尔卡死去,海明威活下来。”
“还是想参加?”
我点头:“去炸桥。”
“并且和英格丽·褒曼坠入qíng网。”
“但实际上我在高松,和佐伯您坠入qíng网。”
“不可能顺利啊。”
我拢住她的肩。
你拢住她的肩。
她身体靠着你。如此过去了很长时间。
“嗳,知道吗?很早很早以前我做的和现在一模一样,在一模一样的地点。”
“知道。”我说。
“为什么知道?”佐伯注视着我。
“因为那时我在那里来着。”
“在那里炸桥了?”
“在那里炸桥了。”
“作为隐喻。”
“当然。”
你用双手抱住她,抱紧,贴上嘴唇。你知道她的身体在你怀中瘫软下去。
“我们都在做梦。”佐伯说。
都在做梦。
“你为什么死掉了呢?”
“不能不死的。”你说。
你和佐伯从沙滩走回图书馆,熄掉房间的灯,拉合窗帘,一言不发地在chuáng上抱在一起。和昨夜几乎同样的事qíng几乎同样地重复一遍。但不同之处有两点。完事后她哭了,这是一点。脸埋在枕头上吞声哭泣。你不知如何是好。你把手轻轻放在她luǒ露的肩头,心想必须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话语已在时光的凹坑中死去,无声地沉积在火山口湖黑暗的湖底。这是一点。后来她回去时,这回传来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这是第二点。她发动引擎,停下,像思考什么似的隔了一会儿,再次发动,开出停车场。引擎停下后到再次发动的空白时间里,你的心qíng变得极度悲哀。那空白如海面的雾涌入你的心中,久久留在那里,成为你的一部分。
佐伯留下了泪水打湿的枕头。你用手摸着那湿气,眼望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耳听远处乌鸦的叫声。地球缓慢地持续旋转,而人们都活在梦中。
第32章 返回普通的中田(一)
早上快五点时中田睁开眼睛,见枕旁放着一块大石头。星野在旁边被窝里睡得正香,半张着嘴,头发乱蓬蓬的,中日Dragons棒球帽滚在枕边。小伙子脸上分明透出坚定的决心——天塌地陷也不醒来!对冒出一块石头中田没有惊讶,也没觉得多么不可思议。他的意识即刻适应了枕旁有石头存在这一事实,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而没有朝“何以出现这样的东西”方向延伸。考虑事物的因果关系很多时候是中田力所不能及的。
中田在枕旁端然正坐,忘我地看了一会儿石头,之后伸出手,活像抚摸睡着的大猫一样轻轻摸着石头。起初用指尖战战兢兢地碰了碰,晓得不要紧后才大胆而仔细地用手心抚摸表面。摸石头当中他始终在思考着什么,或者说脸上浮现出思考什么的表qíng。他的手像看地图时那样将石头粗粗拉拉的感触一一装入记忆,具体记住每一个坑洼和突起,然后突然想起似的把手放在头上,喀嗤喀嗤地搔着短发,就好像在求证石头与自己的头之间应有的相互关系。
不久,他发出一声类似喟叹的声息站起身来,开窗探出脸去。从房间的窗口只能看见邻楼的后侧,楼已十分落魄,想必落魄之人在里面做着落魄的工作过着落魄的日子。任何城市的街道都有这种远离恩宠的建筑物,若是查尔斯·狄更斯,大概会就这样的建筑连续写上十页。楼顶飘浮的云看上去宛如真空吸尘器里长期未被取出的硬灰块儿,又好像将第三次产业革命带来的诸多社会矛盾凝缩成若gān形状直接放飞在空中。不管怎样,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向下看去,一只瘦黑的猫在楼与楼之间的狭窄围墙上翘着尾巴往来走动。
“今天雷君光临。”中田如此对猫打了声招呼。但话语似乎未能传进猫的耳朵。猫既不回头又不停步,兀自优雅地继续行走,消失在建筑物背后。
中田拿起装有洗漱用具的塑料袋,走进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漱间,用香皂洗脸,刷牙,用安全剃刀剃须。这一项项作业很花时间。花足够的时间仔细洗脸,花足够的时间仔细刷牙,花足够的时间仔细剃须。用剪刀剪鼻毛,修眉毛,掏耳朵。原本就是慢xing子,而今天早晨又做得格外用心。除了他没有人这么早洗脸,吃早饭时间还没到,星野暂时也醒不了。中田无须顾忌谁,只管对着镜子一边悠然梳洗打扮,一边回想昨天在图书馆书上看到的各所不一的猫脸。不认得字,不知道猫的种类,但书上猫们的长相他一个个记得很清楚。
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种猫——中田一边掏耳朵一边想。生来第一次进图书馆,中田因之痛感自己是何等的无知。世界上自己不知晓的事真可谓无限之多,而想起这无限,中田的脑袋便开始隐隐作痛。说当然也是当然,无限即是没有限度。于是他中止关于无限的思考,再次回想图片集《世界上的猫》中的猫们。若能同那上面的每一只猫说话就好了!想必世界上不同的猫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讲话方式。随即他想道:外国的猫同样讲外国话不成?但这也是个复杂问题,中田的脑袋又开始作痛。
打扮完毕,他进厕所像往常一样拉撒。这个没花多长时间。中田拿着洗漱用具袋返回房间,星野仍以与刚才分毫不差的睡姿酣睡。中田拾起他脱下乱扔的夏威夷衫和蓝牛仔裤,角对角整齐叠好,放在小伙子枕旁,再把中日Dragons棒球帽扣在上面,俨然为集合起来的几个概念加一个标题。之后他脱去浴衣,换上平时的长裤和衬衫,又喀嗤喀嗤搓了几下手,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
他重新端坐在石头跟前,端详片刻,战战兢兢地伸手触摸表面。“今天雷君光临。”中田不知对谁——或许对石头——说了一句,独自点几下头。
中田在窗外做体cao时,星野总算醒来。中田一边自己低声哼着广播体cao的旋律,一边随之活动身体。星野微微睁开眼看表,八点刚过。接着他抬起头,确认石头在中田被褥枕旁。石头比黑暗中看到时要大得多粗糙得多。
“不是做梦。”星野说。
“你指的是什么呢?”中田问。
“石头嘛!”小伙子说,“石头好端端在那里,不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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