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想这么一死了之?”
“是呀。老实说,活着实在叫我心烦,一死了之也无所谓。可叫我想方设法自絶xing命,我又没那个力气。但只是默默承受死亡的话,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怎样才能把那张‘入场券,转让给别人?”
绿川无所谓似的耸耸肩。“简单得很。对方理解并接受我的说辞,完全认可前因后果,并且同意收下入场券就行。这时候转让就算大功告成了。口头协定也没关系。要是再握个手就更完美了。什么签名盖章呀合同呀统统不需要。跟政府机关的形式主义大不一样哦。”
青年灰田有些不解。“可是眼看死到临头,却甘愿代人去死,要找到这样的人肯定不容易吧?”
“是啊,这倒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绿川答道,“这种莫名其妙的鬼话,自然不能遇到谁都去商量:‘抱歉,可以麻烦你替我去死吗?’肯定得仔细挑选对象。从这里开始,事qíng就变得麻烦起来啦。”
绿川缓缓地环顾四周,假咳了一声,然后说道:
“每个人身上都是有颜色的。这个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那我就跟你说了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沿着身体轮廓微微发光,浮在表面。就像是佛光或者背光。我的眼睛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种颜色。”
绿川自己往杯子里斟满酒,细细品味。
“眼睛能看到这种颜色,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吗?”灰田半信半疑地问。
绿川摇摇头。“不,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一种临时资格。作为jiāo换条件,只要接受迫在眉睫的死,就会被赋予这种能力。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这个资格此刻jiāo到了我手里。”
灰田青年沉默片刻,无言以对。
绿川说道:“世界上有令人喜欢的颜色,也有让人厌恶的颜色。有令人愉快的颜色,也有使人悲哀的颜色。有的人颜色浓,有的人颜色淡。这让人疲劳不堪。这种东西,你就是不想看也看得到。所以我不太愿意待在人群中,就流落到这深山里来了。”
灰田好容易才跟上对方的话头。“就是说,我身上发出的颜色,绿川先生你能看得见?”
“对呀。当然看得见。但我不打算告诉你那是什么颜色。”绿川说,“我应该找到拥有某种颜色、发出某种光芒的人。能转jiāo死亡入场券的,实际上仅限于那种对象。并不是说jiāo给什么人都行。”
“世上有很多拥有那种颜色与光芒的人吗?”
“不,没那么多。在我看来,嗯……一两千个人里大概也就那么一个。没法简简单单找到,但也不是压根儿找不到。困难的倒是如何创造跟这样的人认真jiāo谈的qíng景。我猜你也想象得到,这事儿可不简单。”
“可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甘愿代人受难,接受迫在眉睫的死亡的人?”
绿川微笑。“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哎呀,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拥有某种颜色,身体轮廓上浮现出某种浓度的光芒。这不过是外观上的特质。可是非说不可的话——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说不定他们属于那种不害怕飞跃的人。至于为什么不害怕,也许每个人部有不同的理由。”
“你说他们不害怕飞跃,可他们为什么要飞跃呢?”
绿川半晌闭口不言。沉默中,山涧流水的声音似乎更响了。然后他微微一笑。
“下面的话属于推销广告。”
“请说吧。”青年灰田说。
绿川说道:“当你允诺代人受死时,你就获得了非同寻常的资质,也可以说是特殊的能力。能看见每个人身上的颜色其实只是其中一项功能。最根本的就是你能放大自己的知觉。你将推开奥尔德斯?赫胥黎所说的‘知觉之门’,你的知觉将变得不掺杂质,非常纯粹。就像雾散天晴,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于是你就能俯瞰平时看不见的qíng景。”
“你上次的演奏也是这样的成果?”
绿川摇摇头。
“那倒不是。那场演奏是我原来就有的能力。我一直都能达到那种水平。所谓知觉就是能自我完善的东西,它并不会化作具体的成果显露出来。也不会带来什么灵验。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可能口头解释清楚,只有亲身体验后才能明白。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一旦亲眼看到那种真实的qíng景,自己以前生活的世界就会显得惊人地平淡呆板。那种qíng景里面既没有逻辑也没有非逻辑,既没有善也没有恶。一切都融合为一。你自己也变成那融合体的一部分。你离开ròu体这个框架,变成所谓形而上的存在。你变得直观。那是极好的感觉,同时在某种意义上又是絶望的感觉。因为几乎是在最后关头,你会觉悟到自己以前的人生是何等肤浅何等缺乏深度。你会颤栗不已,懊恼自己居然能忍耐这样的人生。”
“只要能获得目睹那种qíng景的资格,哪怕跟死亡作jiāo换,哪怕仅仅是暂时的能力,都有体验的价值——绿川先生你是这么认为的?”
绿川点点头。“当然。完全有这种价值。这一点我明确担保。”
青年灰田沉默片刻。
“如何?”绿川浮出笑意,说,“你也开始对那张入场券感兴趣了?”
“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什么?”
“或许我也是拥有某种颜色和浓度的光芒的人?那种一两千人里只有一个的存在?”
“完全正确。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明白了。”
“就是说,我也是那种追求飞跃的人了?”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也搞不清楚。这应该由你去追问自己吧?”
“但总而言之,绿川先生你并不想把那张入场券转让给别人。”
“对不起。”钢琴家说,“我打算就这么死去。没有把这权利转让出去的意思。我嘛,就好比是个不准备出售商品的推销员。”
“如果你死了,那张入场券会怎么样?”
“呵呵,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呀,会怎么样呢?说不定会跟着我一起消失,也可能以某种形式留在世上,然后被一个又一个人不断转手,就像瓦格纳的指环一样。那种事qíng我不知道,老实讲也无所谓。这不,我人都死了,不管再发生什么事qíng,都怪不着我了。”
青年灰田试图在脑中把事qíng梳理一番,但理不出头绪。
“怎么样?这东西毫无逻辑可言吧?”绿川说。
“非常有意思,不过又难以置信。”青年灰田诚实地说。
“是因为找不到符合逻辑的解释吗?”
“正是。”
“而且也没办法证实。”
“除非接受转让,否则就没办法证明这到底是不是事实。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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