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像寻求说明似的转向丈夫。但爱德华一声不响,只是微微摇头。她再次看著作,轻咬嘴唇。
作此刻看到的,是一位走过了与他迥异的人生的女xing健壮的ròu体。作不禁深深感受到它的份量。面对着黑,他终于透彻地体悟十六年岁月具有何等的份量。世上有一类东西,只有女xing的身体才能传达。
黑望着作,脸略为扭曲,嘴唇像涟漪般抖动,扭向一侧,右颊上现出小小的酒涡。准确地说,那不是酒涡,是用来装满欢快的苦酒的小小凹陷。作对这表qíng记忆犹新。每当她要说出挖苦的话,脸上必定现出这种表qíng。但她并不打算挖苦作,只是单纯地要把假设从远处拽到近前。
“作?”她终于把那假设转换成了语言。
作点点头。
黑首先把小女儿拉到身边,彷佛要保护孩子免受威胁一般。女儿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作,身体紧紧贴在母亲的腿上。大女儿站在稍远处不动。爱德华走到她身旁,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这孩子的头发是浓烈的金发。小女儿是黑发。
五个人默默无言,保持一个姿势半晌不动。爱德华抚摸着金发女儿的头发,黑搂着黑发女儿的肩膀,而隔着餐桌,作一个人站在那里。简直像在模仿相同构图的绘画中的姿势。位于构图中心的是黑。她,或者说她的ròu体,处于画框中的qíng景的核心。
她率先动起来。先放开小女儿,取下额头上的太阳镜搁在餐桌上。然后端起丈夫的马克杯,啜了一口里面剩的冷咖啡,随即皱起脸,似乎味道不佳。好像难以理解喝下去的是什么。
“要不要给你倒杯咖啡?”丈夫用日语对妻子说。
“拜托了。”黑没有看他,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爱德华再次走到咖啡机前,打开开关重新加热。姐妹俩学着母亲的样子,并排坐在窗边的长木椅上,看著作的脸不说话。
“真的是作吗?”黑小声问。
“是真人哦。”作答道。
黑眯起眼睛,径直望着他的脸庞。
“你那表qíng就好像看到了鬼一样。”作说。他是打算开玩笑的,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听来不像玩笑。
“你的样子变了很多。”黑用gān涩的声音说道。
“很久没见过面的人都这么说。”
“你瘦了好多,变得……像个大人了。”
“那大概是因为我长成大人了吧。”作说。
“也许是吧。”黑说。
“你几乎没变。”
黑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
丈夫端来咖啡,放在餐桌上。小巧的杯子像是她自己烧制的。她往里面放了一匙砂糖,用小勺搅拌,小心地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带孩子们到镇上去一趟。”爱德华用明朗的声音说,“得买些食品,还得给车子加点油。”
黑朝着他点点头。“是呀。拜托了。”
“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默默地摇头。
爱德华将钱包塞进衣袋,取下墙上挂的车钥匙,对女儿们用芬兰语说了些什么。女儿们满脸喜悦,立即从长椅上起身。作听到了“冰激凌”这个词。大概是答应购物时顺便给她们买冰激凌吧。
作和黑站在门廊里,望着三人坐进雷诺面包车。爱德华打开左右对开的后车门,短促地chuī了声口哨,狗儿欢欢喜喜奔过去轻快地跳进车厢。爱德华从驾驶席探出脸来挥挥手,白色面包车随即消失在树林深处。两人望了一会儿面包车消失的方向。
“你是开那辆高尔夫来的吗?”黑指着稍远处停的藏青色小型车间。
“对呀。从赫尔辛基来的。”
“你怎么会到赫尔辛基来?”
“为了见你呀。”
黑眯起眼睛,像在辨别难解的图形那样,直直地盯着作。“你单单是为了见我,才专程跑到芬兰吗?”
“完全正确。”
“在音信全无的十六年之后?”她惊奇地问。
“说老实话,是我女朋友叫我来的。她说差不多该见见你了。”
黑的嘴唇又描绘出熟悉的曲线。她的声音带上了轻微的戏谑。“哦。你的女朋友对你说,差不多该见见我了。你就从成田坐飞机不远万里地跑到芬兰来。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见不见得着也没个保证。”
作沉默不语。小艇碰触堤岸的咔嗒声还在继续。风静静的,不像会波涛大作。
“我担心事先联系的话,你也许不愿见我。”
“怎么会!”黑惊讶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曾经是朋友。现在可就不知道了。”
黑将目光移向林间现出的湖面,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回来需要两个小时。我们用这段时间好好谈谈吧。”
两人走回屋子,隔着餐桌坐下。黑取下了卡住头发的发夹,刘海耷拉到额前。更接近从前的她了。
“我有个请求。”黑说,“你不要再叫我黑了。要叫的话,希望你喊我惠理。也别管柚木叫白。可能的话,我们不想再使用那样的称呼了。”
“那些名字已经寿终正寝了?”
她点点头。
“我还是老样子,还叫作,不要紧吗?”
“你一直都是作呀。”说着,惠理静静地笑了,“就这样,不要紧。制作东西的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
“五月里我去了趟名古屋,见到了青和赤。”作说,“青和赤,这么叫可以吗?”
“没关系。我就是想把我和阿柚恢复成原来的名字。”
“我和他们俩分别见面聊了聊,虽然时间都不太长。”
“他们都好吗?”
“看上去都很好。”作说,“工作好像也很顺利。”
“在令人怀念的名古屋,青顺利地卖着雷克萨斯,赤顺利地培育着企业战士。”
“是的。”
“那么,你怎么样?好好地活着吗?”
“好歹还活着。”作说,“在东京的一家铁路公司工作,负责建造火车站。”
“这事我不久前听人说了。说多崎作在东京埋头造火车站呢。”惠理说,“还有个聪明的女朋友。”
“目前是。”
“就是说,你还没结婚?”
“是。”
“你总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
作沉默着。
“在名古屋跟他们见面时,都谈了些什么?”惠理问。
“谈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作说,“十六年前发生的事,还有这十六年间发生的事。”
“跟他们俩见面,搞不好也是那位女朋友的劝告?”
作,点点头。“她说,我必须解决这种种事qíng,回溯到过去。否则……我就无法从中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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