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你心里有什么问题。”
“她是感觉到了。”
“而且认为这个问题可能会断送她和你的关系。”
“大概是。”作说。
惠理像搂抱一般,用两只手握着杯子,感受它的暖意。然后又喝了一口咖啡。
“她多大年龄?”
“比我大两岁。”
惠理点点头。“怪不得。的确,你大概跟年长的女人相处得更好。”
两人沉默片刻。
“每个活着的人都怀抱着各种问题。”惠理说,“一个问题联结着好几个问题。要解决一个问题,总会有另外几个问题纠缠过来。说不定没法那么容易得到解脱。你是这样,我也是。”
“当然,也许不会那么容易得到解脱。但让问题始终是笔胡涂账恐怕也不好。”作说,“我们可以给记忆盖上盖子,但是絶不可能掩藏历史。这是我女朋友说的。”
惠理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向上推开,又回到餐桌旁。风摇曳着窗帘,传来小艇凌乱的咔嗒声。她撩开刘海,然后把手放在桌子上,望着作的脸说:“说不定里面还有已经彻底凝固、再也打不开的盖子。”
“不必qiáng行打开它。我并不想做到那种程度。但至少想亲眼看看那是什么样的盖子。”
惠理看着自己搁在餐桌上的手。那双手远比作记忆中的大,而且ròu也更多。手指长,指甲短。作想象着那些手指转动陶钧的qíng景。
“你说我的样子变化很大。”作说,“我也觉得的确变了。十六年前被那个小团体驱逐后,有一段时间,大约五个月吧,我每天只想着死。真的是认真地只想这一件事。根本无法考虑别的事qíng。我不想说夸张的话,但觉得真的被bī到了絶境。我到了絶境边缘往里窥探,没办法移开目光。可我总算成功地返回原先的世界。其实那时我就是死去也不足为奇。如今回想起来,可能是脑子出了毛病。不知是jīng神病还是抑郁症,反正那时大脑不正常,这是实话。尽管这样,我还没有错乱。头脑非常清醒。一片静寂,连一点噪音也没有。回想起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状态。”
作盯着惠理沉默的双手,继续说下去:
“那五个月过后,我的脸变得跟从前大不相同。体形也变得几乎所有衣服都没法再穿。看着镜子,我觉得好像被装进了一个不是自己的容器里。当然,我也许只是碰巧赶上了人生中这样的时期,正好撞上了大脑必须失常的时期,脸形和体形必须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但导火索就是被那个小团体驱逐。这件事大大地改变了我。”
惠理不说一句话,听着他说。
作继续说道:“该怎么说呢?那种心qíng就像船在航行,忽然孤零零地从甲板上被抛进了黑夜中的大海。”
说完,作忽然想起这是上次赤说过的话。他略微顿了顿,说道:
“不清楚是被别人推下去的还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但船继续向前行驶,我在黑暗冰冷的水中,望着甲板上的灯火渐渐远去。船上所有的人,无论是旅客还是水手,都不知道我掉进了海里。周围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那时的恐惧至今还留在心中,没有消失。那是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因为自己的存在突如其来地遭到否定,莫名其妙被孤零零地扔进深夜的大海。大概是这个缘故,我从此以后不敢跟别人深jiāo,总是有意设置一定的距离。”
作在餐桌上摊开双手,比出大约三十厘米的宽度。
“当然,这种东西也许是我与生俱来的气质。也许我身上早就有本能地在自己和他人之间设置缓冲地带的倾向。可是高中时代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缓冲我可是连想都没想过。至少我记得是这样。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惠理将两只手掌贴在面颊上,像洗脸似的缓缓搓揉。“你是想知道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是吧?想知道全部真相。”
“我想知道。”作说,“但首先要讲清楚,事实上我对白,就是阿柚,从没做过任何错事。”
“这我当然知道。”她说完停止了搓脸的动作,“你肯定不可能qiángjian阿柚。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
“可是你起初相信了她的话。跟赤和青一样。”
惠理摇摇头。“不对。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我不知道赤和青是怎么想的。但我不相信。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不可能gān那种事。”
“那,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站出来为你辩护,为什么相信了阿柚的说辞,把你从小团体中赶出去,是不是?”
作点点头。
“那是因为我不得不保护阿柚。”惠理说,“想这么做,就必须抛弃你。不可能一面保护你,另一面还要保护阿柚。我只能百分百地接纳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百分百地抛弃。”
“她就是有如此严重的jīng神问题。是这个意思吗?”
“对。就是有如此严重的jīng神问题。明白地说,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絶境。必须有人全力保护她,那个人只可能是我。”
“那也可以把事实告诉我呀。”
她缓缓地摇了几次头。“那个时候,老实说根本就没有时间告诉你。‘哎,作,对不起,就算是你qiángjian了阿柚好吗?现在只能这么做。阿柚有点不正常,得把这场面糊弄过去才成。以后我们会把事qíng处理好的,你就先忍耐忍耐。对了,就忍个两年左右吧。’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所以很抱歉,只能请你自己对付了。事qíng就到了如此极端的地步。顺便说一句,阿柚被人qiángjian并不是谎话。”
作吃惊地望着惠理的脸。“被谁?”
惠理再度摇摇头。“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违背了阿柚的意志,恐怕是在bào力bī迫下跟什么人发生的xing关系,这一点是肯定的。因为她怀孕了。而且口口声声说qiángjian她的就是你。说得非常明白,对方就是多崎作。还把当时的qíng景描绘得详细bī真到令人沮丧的地步。所以我们不能不照单收下她的说辞,哪怕心里明白你不可能gān那样的事。”
“怀孕了?”
“嗯。肯定没错。因为是我陪她一起去的妇产科。当然不是她爸爸的医院,是更远的地方。”
作长叹一声。“然后呢?”
“经历过好多事qíng,到夏末流产了。于是到此结束。但那絶不是假xing妊娠。她是真的怀孕,真的流产了。我可以保证。”
“流产了,那就是说……”
“对,她准备把孩子生下来,自己一个人抚养。根本没想过要堕胎。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下不了手杀死一条生命。你也能理解吧?她父亲做堕胎手术,她一直持严厉的批判态度。我们还经常为此争论。”
“她怀孕和流产,其他人知道吗?”
“我知道。阿柚的姐姐也知道。她是个口风很紧的人,还帮忙筹措各种费用。但此外就再没人知道了。连她的父母都不知道,赤和青也不知道。这一直是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但事到如今,我觉得说出来也没关系了,尤其是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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