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里现在上学吗?”
“不,她不上学。只是在形式上报了个名。要坚持上学实际上不大可能。所以由我,以及到我家来的学生们抽空给她授课,但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知识,根本谈不上系统的教育。她阅读有困难,所以一有机会就大声读书给她听,还给她买了市面上销售的朗读磁带。
这几乎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了。但她是个聪明得惊人的孩子。凡是自己决定吸收的东西,就能迅速、深入而有效地吸收。她这种能力超群。但不感兴趣的东西几乎看也不看一眼。
其间的差距非常大。”
客厅的门还没有打开。大概烧开水和沏茶很花时间。
“于是绘里对阿蓟讲述了《空气蛹》,对不对?”天吾问。
“刚才我说过,绘里和阿蓟一到晚上就两个人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她们在gān些什么。那是她们两个人的秘密。但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绘里讲故事成了她们两人jiāo流的重要主题。绘里讲的内容由阿蓟笔记或录音,再用我书房里的文字处理机转换成文章。从这时起,绘里好像慢慢恢复了qíng感,像皮膜一样笼罩全身的麻木与冷漠消失了,脸上也重新唤回了一些表qíng,开始接近从前那个绘里。”
“‘恢复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并非全面地,只是部分地恢复。但的确如你所说。恐怕是通过讲述故事,绘里的恢复才得以开始。”
天吾思考片刻,然后改变了话题。
“关于深田夫妇音信断绝一事,您有没有找警察商量过?”
“嗯。我去找了当地的警察。没提绘里的事,只说有个友人在里面,长期联系不上,会不会是遭到拘禁了?但那时他们也帮不上忙。‘先驱’的地盘是私有地,只要没有掌握那里发生了犯罪行为的确凿证据,警察就不能擅自闯入。无论我怎样jiāo涉,警察就是不予理睬。而且以一九七九年为界,进入内部进行搜查事实上不可能了。”
老师仿佛要回忆起当时的qíng形,频频摇头。
“一九七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吾问。
“那一年,‘先驱’获得了宗教法人的认可。”
天吾一时目瞪口呆。“宗教法人?”
“实在令人震惊啊。”老师说,“不知何时,‘先驱’变成了宗教法人‘先驱’,由山梨县知事正式颁布了认可。一旦名称变成宗教法人,警察想进入他们的地盘进行搜查就十分困难了,因为这种行为将威胁宪法保障的信仰自由。而且‘先驱’似乎设置了专人负责法律事务,部署了牢固的防御态势。地方警察根本斗不过它。
“我在警察那里听说了宗教法人的事,也大为震惊,简直如晴天霹雳。起初根本难以置信,亲眼看到了有关文件、亲自确认了相关事实以后,依然很难理解。我和深田是老朋友了,熟知他的xing格和为人。我研究文化人类学,和宗教也有不少接触。但他和我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是事事讲究以理服人的家伙,按理说对一切宗教都抱有生理xing的厌恶。就算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也绝不会去接受宗教法人认可呀。”
“而且获得宗教法人的认可,应该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倒未必。”老师说,“的确有许多资格审查,还得一一通过政府的复杂手续。不过如果从幕后施加政治压力,消除这些障碍在某种程度上就会变得简单。而何为严肃的宗教,何为邪教,其界线划分原本就十分微妙。并没有确凿的定义,全看怎样解释。凡是留有解释余地的地方,常常会产生政治和特权介入的余地。一旦获得宗教法人的认证,就可以享受税赋方面的优惠措施,还可以得到法律的重点保护。”
“总之,
‘先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农业公社,而是变成了宗教团体。并且是个异常封闭的宗教团体。”
“新宗教。更直率地说,就是变成了邪教团体。”
“想不通啊。发生这样巨大的转变,肯定有什么重大的机缘。”
老师望着自己的手背。手背上长着很多蜷曲的灰色汗毛。
“你说得对。无疑存在一个
导致了巨大转变的契机。我也一直在思考,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可能xing,但丝毫没弄明白。
这个契机到底是什么?他们采取彻底的神秘主义,不让外人窥知内部的qíng况。而且从那以后,‘先驱’的领袖深田的名字再也不在公开场合出现了。 ”
“然后在三年前发生枪战事件,‘黎明’毁灭了。”天吾说。
老师点头。
“而实质上将‘黎明’剥离的‘先驱’却幸存下来,并作为宗教团体稳步发展。”
“就是说,枪战并没有给‘先驱’造成太大的打击。”
“是的。”老师说,“不仅如此,甚至反而等于为他们做了宣传。这是一群肯动脑筋的家伙,把一切都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来。但总的说来,这是绘里从‘先驱’出逃后发生的事。正如刚才所说,应该是和绘里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件。”
这似乎是在要求改换话题。
“《空气蛹》您读过了吗?”天吾问。
“当然。”
“您怎么看?”
“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老师说,“很jīng彩,而且充满隐喻。但究竟暗示了什么,说老实话,我也不太明白。瞎眼的山羊意味着什么?所谓小小人与空气蛹又意味着什么?”
“您认为这个故事是在暗示绘里在‘先驱’里经历的,或者说目睹的某些具体的事实吗?”
“也许是这样。但究竟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很难判断。既像一种神话,似乎又可以解读为巧妙的讽喻。”
“绘里对我说,小小人真的存在。”
老师听了,浮出严峻的神qíng,过了片刻才说:
“就是说,你认为《空气蛹》中描写的
故事是真实的事?”
天吾摇头说:
“我想说的是,故事的每个细节都描写得非常真实细腻,成了这部小说的一个qiáng项。”
“而且,你打算运用自己的文章或文理来重写这个故事,把它暗示的某种东西转换成更为明确的形态,是这样吗?”
“如果顺利的话。”
“我的专业是文化人类学。”老师说,“虽然我早就不做学者了,其jīng神却至今依然渗在骨髓中。这门学问的目的之一,就是把人们拥有的个别意象相对化,从中发现对人类来说具有普遍xing的共同项,然后再次将它反馈给个人。通过这么做,人也许能获得一个在自立的同时又隶属于某种东西的位置。你明白我的话吧?”
“我想我明白。”
“恐怕要求你做同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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