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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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想来,我渐渐气愤起来。任何人都不具有剥夺我记忆的权利。那是我自身的记忆!

  剥夺他人的记忆无异于劫掠他人的岁月。随着怒气的上升,我觉得什么恐怖云云何足挂齿。

  不管怎样,反正我要活下去,决心活下去。我一定要活着走出这个令人神经错乱的黑暗世界,要使被剥夺的记忆重归己有。世界完蛋也罢完好也罢,关我何事!我必须作为完全的自我获得再生!

  “绳子!”女郎突然叫道。

  “绳子?”

  “喂快来,有绳子垂下。”

  我急步跨上三四阶,到她身旁用手心摸石壁,果然有条绳子,绳子是登山用的,不太粗,但很结实。绳头已垂到我胸部。我抓在手里,小心地稍微用力拉了拉。根据手感,应该牢牢实实地拴在什么上面。

  “肯定是祖父,”女郎说道,“是祖父为我们垂下绳子。”

  “为慎重起见,还是再爬一圈吧。”我说。

  我们急不可耐地物色下脚处,绕这螺旋“塔”爬了一周。绳子仍垂在同一位置。绳子每隔30厘米打一个结,以便于我们搭脚。如果绳子果真直通往“塔”顶,我们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是祖父,毫无疑问。他那人心细得很。”

  “果然。”我说,“能爬绳子?”

  “当然,”女郎道,“爬绳子从小就很拿手。没爬过?”

  “那么你先爬。”我说,“爬到顶朝下晃晃电筒,我再开始爬。”

  “那样水可就淹上来了,还是一起爬好,不好么?”

  “爬山时原则上一条绳子一个人。因为绳子qiáng度有问题,再说两人一起爬不容易,时间也花得多。况且就算淹上来,只要抓住绳子也总可以爬上去。”

  “真看不出你这人倒挺勇敢的。”女郎说。

  我猜想她可能再吻我一下,在黑暗中静静等着。不料她没有理睬,已开始迅速上爬。我双手抓住岩角,仰望她随着胡乱摇晃的电简光束往上爬去。那光景恰似酩酊大醉的魂灵踉踉跄跄地返回天空。凝望之间,我很想喝一口威士忌。但威士忌装在背部的背包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如此摇摇yù坠的状态下扭过身体卸下背包从中取出威士忌瓶子。于是打消这个念头,而代之以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喝威士忌的qíng景。整洁幽静的酒吧,装着核桃的大碗,低声流出的MJQ 的《旺多姆》旋律,60ML大杯冰镇威士忌。我把酒杯置于台面,袖手注视良久。威士忌这东西一开始是要静静观赏的,观赏够了才喝,同对待漂亮女孩一样。想到这里,我发觉自己没有西服和轻便风衣。我所拥有的像样西服全被那两个神经病用刀子割得体无完肤。糟糕!该穿什么衣服去呢?去酒吧之前需要先解决西服。我打定主意:做一套藏青色苏格兰呢料西装好了。青色要格调高雅,纽扣三个,肩部要浑然天成,腋下要不收紧的传统样式,就是60年代初乔治·佩帕德穿的那种货色。衬衫要蓝色的,蓝得沉稳而略带漂白之感。质地为厚实的牛津布,领口色调则尽可能普通正规。领带双色条纹即可。红与绿。红为锗红,绿则如怒涛翻腾的大海,或者蓝也未尝不可。我要去一家时髦的男士用品店购置齐全,穿戴好再走进一间酒吧,要一大杯苏格兰冰镇威士忌。蚂蝗也好夜鬼也好带爪鱼也好,任凭它们在地下世界横行霸道。我可要在地上世界身穿藏青色苏格兰呢料西装,品味苏格兰进口的威士忌。

  蓦地注意到时,水声已经停了。大概dòngxué已不再喷水。或许水位过高而听不到水声。但对于我,似乎怎么都无所谓。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并使记忆失而复得。任何人都再也别想随心所yù地cao纵我。我恨不得对全世界高喊,任何人都再也别想随心所yù地cao纵我!

  可是,在这黑dòngdòng的地底下体附岩石之时,随即高喊也全无效用。于是我并不喊,而歪头向上打量。女郎爬得比我想的高得多,不知已拉开几米距离,若以商店楼层计算,怕有三四层了——已到女服柜台或和服专场。我无可奈何地想,这石山究竟有多高呢?我和她已经爬过的那部分都已有相当的高度,而若继续扶摇直上,其整个高度必然十分了得。我曾一度兴之所至地步行上过26层高楼,但这次登攀似乎还不止那个高度。

  不管怎样,黑漆漆望不见下面反倒不失为好事。虽说我是登山老手,但若在没有任何装备的qíng况下只穿普通网球鞋危危乎爬到如此高处,也必定吓得不敢俯视。这无异于在摩天楼正中不借助安全绳和吊车来擦拭玻璃。什么也不思不想地一个劲向上攀登当中倒还算好,而一旦停住脚步,不容我不为这高度而渐感心神不安。

  我再次歪头仰望。看样子她还在奋力攀援,电筒光同样摇来晃去。较之刚才,位置已高出许多。她的确善于爬绳,如她本人所说,但也实在高得可观,高得近乎荒谬。归根结蒂,那老头儿何苦逃窜到这等神乎其神的场所。如能挑一个简便易行的地方静等我们到来,我们也大可不必遭此劫难。

  如此呆呆思考之间,头上好像传来人的语声。抬头一看,但见小小的huáng色光点如飞机尾灯缓缓闪烁。估计她总算到顶。我一只手抓绳,一只手拉过电筒,朝上边送出同样的信号。

  又顺便往下照了照,想看看水面升到多高。但电筒光很弱,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黑暗过于浓重,除非相当靠近,否则根本看不出究竟。手表指在凌晨4 时12分。天还未亮,晨报尚未派发,电车尚未启动。地上的人们应当还在酣然大睡。

  我双手攥紧绳索,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向上攀援。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4.世界尽头(影子广场)

  一连三日光朗朗的晴天,这天早晨睁眼醒来便结束了。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蔽得不见一丝fèng隙,好容易爬上地面的太阳早已被夺去固有的温煦与光辉。在这灰蒙蒙yīn沉沉冰冷冷的天光中,树木将摇尽叶片的枝条如海中鱼栅一般刺向空中,河流将冻僵的水声播往四方。看云势,随时都可飘下雪来,却没有下。

  “今天怕不至于下雪,”老人告诉我,“那不是下雪的云。”

  我打开窗户再次仰望天空。但分不清什么样的云可以降雪什么样的云不能。

  看门人正坐在大铁炉跟前脱鞋烤脚。火炉和图书馆里的一般形状。上面是足可放两个水壶或锅的炉盖,最下面有块掏灰用的洁动铁板。正面像西式装饰橱似的有两个大金属把手。

  看门人坐在椅子上,双脚搭于把手。房间被水壶蒸气和廉价烟斗的气味——想必是代用烟——弄得cháo气弥漫,直令人窒息。当然其中也混杂他脚上的臭味。他坐的椅子后面有张大大的木桌,上面整齐地摆着磨石、柴刀和斧子。无论哪把刀斧都使得相当厉害,以致手握部分完全变了颜色。

  “围巾的事,”我开口道,“没有围巾脖子实在冻得受不住。”

  “啊,那怕是那样的。”看门人煞有介事地说,“那一点我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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