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边的站台来这边也是可能的。银座线相当长的嘛。比方说可以从津田沼乘东西线到日本桥,从那里换车来这里。”
“津田沼?”
“比方说。”站务员道。
“那么津田沼到这里多少钱?照付就是。这总该可以了吧?”
“从津田沼来的?”
“哪里,”我说,“根本就没去什么津田沼。”
“那为什么要照付?”
“你不是那么说的么?”
“所以我不是说打比方吗?”
此时又开来一列电车,下来20多个乘客,通过出站口走到外面。我看着他们通过。没一个人丢票。随后我们重新开始jiāo涉。
“那么说,从哪里付起才能使你满意?”我问。
“从你上车那里。”站务员说。
“所以不是从涩谷吗?”
“却又不记得票价。”
“忘了嘛,”我说,“你可记得麦当劳的咖啡价格?”
“没喝过什么麦当劳的咖啡。”站务员说,“纯làng费钱。”
“打个比方嘛,”我说,“就是说这类琐事是很容易忘记的。”
“反正丢票的人总是往少报,全都到这边站台说是从涩谷来的,无一例外。”
“所以不是说从哪里起算都照付就是么?你看从哪里起算合适?”
“那种事我如何晓得!”
我懒得再这么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便放下一张千元钞票,擅自走到外面。背后传来站务员的喊声,我们装作没有听见,兀自前行。在这世界即将步入尽头之际,实在懒得为这一两张地铁票挖空心思。追究起来,我们根本就没乘地铁。
地上在下雨。针一般的霏霏细雨将地面和树木淋得湿漉漉的。想必从夜里便一直在下。下雨使我心绪多少有些默然。对我来说,今天是宝贵的最后一天。不希望下什么雨,最好一两天万里无云。而后像J·G·巴拉德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连降一个月倾盆大雨,反正已不关我事。我只想躺在灿烂阳光照耀下的糙坪上听着音乐痛饮冰凉冰凉的啤酒。此外别无他求。
然而事与愿违,雨不像有止息的迹象。仿佛包了好几层塑料包装纸一样色调模糊的yīn云把天空遮掩得密密实实,雨不间断地从中泻下。我想买份晨报看看天气预报,但买报必须走到地铁出站口附近,而一到出站口势必又要同站务员重开那场徒劳无益的论战。于是我只好放弃买报的打算。一天刚开头就这样不顺心。连今天星期几都无从判断。
人们撑伞而行,不撑伞的惟独我们两人。我们站在大楼檐下,像观看古希腊卫城遗址似的茫然注视着街景。雨中的十字路口,五颜六色的车辆熙来攘往。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想象在这下面有个广大而离奇的夜鬼世界。
“幸好下雨。”女郎说。
“好在哪里?”
“要是晴天,肯定晃得我们好久不敢走上地面。下雨好吧?”
“倒也是。”
“往下怎么办?”女郎问。
“先喝点热东西,再回家洗澡。”
我们走进附近一家自选商场,在门口处的饮食间要了两个浓汤和一个火腿jī蛋三明治。
柜台里的女孩见我们这副láng狈相,起始像是相当惊愕,旋即若无其事地用职业xing口气应对下来。
“浓汤两个火腿jī蛋三明治一个。”女郎道。
“一模一样。”我说。接着问,“今天星期几?”
“星期日。”对方回答。
“瞧,”我对胖女郎说,“猜得不错。”
汤和三明治上来之前,我翻阅邻座丢下的《体育日本》来消磨时间。尽管看体育报也什么解决不了,但总比什么也不看好些。报纸日期为10月2 日星期日。体育报上没有天气预报,不过赛马专版报道的雨qíng相当详细:傍晚可能下雨,好在并不影响最后一个跑道的赛马,而这一跑道的竞争恐怕相当激烈。神宫球场上进行的是棒球比赛,亚克尔特队对中日队的最后一场,结果亚克尔特以6:2败北。谁都不晓得神宫球场的正下面即是夜鬼庞大的巢xué。
女郎说她想看最上面的那版,我便分下来递过去,她想看的似乎是那篇《喝jīng液是否有助于美容》,其下面是篇小说类的东西:《被关入笼子qiángjian的我》。我无法想象如何qiángjian关入笼子的女士。想必自有其行之有效的手段。但不管怎样,肯定很费cao办。我可做不来。
“咦,喜欢给人喝jīng液?”女郎问我。
“怎么都无所谓。”我回答。
“可这里是这样写的:‘一般来说,男子喜欢在被爱抚时由女xing吞下jīng液,由此确认自己被女xing所接受。此乃一种仅式,一种承认。’”
“不大明白。”我说。
“可让人喝过?”
“记不得了,大概没有。”
她唔了一声,继续看那篇东西。
我则阅读中央棒球联队击溃太平棒球联队的前后过程。
汤和三明治端了上来。我们喝着汤,把三明治一掰两半。于是烤面包片味儿和蛋清蛋huáng味儿dàng漾开来。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面包屑和蛋huáng,再次喟然长叹,长得仿佛把全身所有的叹息汇成了这一声。如此深长的喟叹整个一生都不会出现几次。
走出店门,拦了辆出租车。由于浑身脏污,等了好些时回才碰上一辆肯停下来的。司机是个留长发的小伙子,助手席上放一台组合音响式的大型收录机,里面流出警察乐队的歌声。我大声告以去处,然后深深缩进坐席。
“喂,怎么脏成这样?”司机对着后望镜问道。
“在雨中抓打起来了。”女郎回答。
“嗬,厉害厉害。”司机说,“不过也太láng狈了。脖子侧面红一块青一块的。”
“知道。”我说。
“没关系,这个我不在乎。”司机说。
“为什么?”胖女郎问。
“我只拉看上去喜欢听流行歌曲的年轻人,哪伯脏点也无所谓,只听这个就足够开心的了。喜欢《警察》?”
“差不多。”我适当应和一句。
“公司嘛,偏偏不让放进这种歌,要我用收音机放电台的音乐节目。开哪家的玩笑!什么玛蒂啦松田圣子啦,谁听那无聊玩艺儿!《警察》才叫绝!听一天都听不厌。莱戈也蛮好。你看呢,莱戈如何?”
“不坏。”我说。
《警察》磁带转罢,司机给我们听鲍勃·马利的恋歌。仪表板堆满盒式磁带。我早已筋疲力尽,加之又冷又困,全身活像要散架似的,谈不上欣赏音乐。但不管怎样,能让坐他的车已算是谢天谢地了。我从后面木然望着司机一边扶方向盘一边用肩头打着拍子。
开到我住处门前停下,我付罢车费下车,给了一张千元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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