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去唱片店买了几盒磁带。有约尼·玛蒂丝的最佳选曲、杰宾指挥的阿诺德·贝尔克的《净夜》、肯尼·巴列尔的《周日bào风雨》、迪克·艾伦多的《大家的艾伦多》、多列巴·皮诺克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和鲍勃·迪伦的包括《像一块滚石》的磁带。这种搭配固
然杂乱无章,但也只好凑合——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卡利那1800GT双排喷she引擎车上想听怎样的音乐。其实坐进车座后,想听的说不定是吉姆斯·泰勒,或许是维娜·华尔兹,也可能是《警察》,或者是嘭嚓嚓也未可知。抑或gān脆什么都不想听。总之无从预料。
我将6 盒磁带放进提包,去租车代理店看了汽车,递过驾驶证签了名。较之平时常用的车,卡利那1800GT双排喷she引擎车的驾驶席竟同宇宙飞船上的毫无二致。若坐惯这卡利那1800GT的人再去坐我的车,很可能看成竖井式民居。我把鲍勃·迪伦的磁带塞进音响机,一边听《看水奔流》,一边不慌不忙地逐一确认仪表盘上的开关。开车当中一旦按错开关,那可就非同小可。
我正在车内逐个检查按钮,接待我的那位态度和蔼的年轻女郎离开办公室走来车旁,问我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女郎的微笑显得冰清玉洁,楚楚可人,极像电视上演技娴熟的广告模特。牙齿莹白,口红颜色得体,双腮毫不松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说,只是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明白了。”说罢,她又莞尔一笑。她的笑容使我想起高中时代一个女生。那是个聪明利落的女孩。听说后来同大学时代认识的一个革命活动家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而后扔下孩子离家出走,现在无人晓得去了哪里。租车代理店的女郎的微笑使我想的便是这位高中同学。有谁能预料这个喜欢J·D萨林查和哈里逊的17岁女孩几年后居然为革命活动家生下两个孩子后下落不明呢?
“如果大家都能这样小心驾驶,我们实在太感谢了。”她说,“近来车上的电脑式cao纵盘,不习惯的人很难应付自如。”
我点下头。不习惯的人并非我自己。
“求185 平方根的答案,按哪个钮合适?”我问。
“在下一个新车型出现之前怕是难以如愿。”她笑着回答。“这是鲍勃·迪伦吧?”
“是的。”我应道。鲍勃·迪伦正在唱《一路向前》。虽说过了20年,好歌仍是好歌。
“鲍勃·迪伦这人,稍微注意就听得出来。”她说。
“因为口琴比史蒂本·旺达chuī得差?”
她笑了。使她笑委实令人惬意。我也还是可以使女孩笑的。
“不是的,是声音特别。”她说,“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定定注视下雨似的。”
“说得好。”我说。的确说得好。关于鲍勃·迪伦的书我看了好几本,还从未碰到过如此恰如其分的表述。简明扼要,一语中的。我这么一说,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说不好,只是这样感觉的。”
“将感觉诉诸语言是非常困难的事。”我说,“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感觉,但很少有人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很想写小说。”她说。
“一定能写出佳作。”
“多谢。”
“不过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喜欢听鲍勃·迪伦也真是稀罕。”
“喜欢往日的音乐。鲍勃·迪伦、硬壳虫、多阿兹、巴兹、吉米·亨德利克斯等等。”
“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次。”我说。
她嫣然一笑,歪头沉吟。脑袋转得快的女孩晓得300 种回答方法。对于离过婚的35岁男人也该一视同仁才是。我道过谢,躯车前进。鲍勃·迪伦开始唱《再度放歌孟菲斯》。遇见她我的心qíng好了许多。选卡利那1800GT双排喷she引擎车到底没有白选。
仪表板的电子表为4 点42分。街上失去太阳的天空正向huáng昏过渡。我以蜗牛爬行般的速度沿着拥挤不堪的路朝所住方向驶去。正值周日,加上拥挤,不巧又有一辆绿色小赛车一头扎在载有混凝土预制块的8 吨卡车的腰部,致使jiāo通处于近乎无可救药的瘫痪状态。绿色赛车严重变形,俨然谁不小心一屁股坐瘪了的纸壳箱。身穿黑雨衣的几名警察围在旁边,急救车正在连接赛车后面的挂钩。
花了很长时间才穿过事故现场。距会面时刻还有段时间,我便悠悠然吸着香烟,继续听鲍勃·迪伦的磁带。并思索同革命活动家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能把革命活动家作为一种职业来看待吗?准确说来革命当然不是职业。但既然政治可以成为职业,革命也该是其变种才是。这方面的事qíng我还真不好把握。
莫非下班归来的丈夫在餐桌上边喝啤酒边谈论革命的进展qíng况不成?
鲍勃·迪伦开始唱《像一块滚石》。于是我不再考虑革命,随着鲍勃·迪伦哼唱起来。
我们都将年老,同下雨一样明确无误。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34.世界尽头(头骨)
我看到了飞鸟。鸟紧贴冰雪覆盖的西山坡飞着,飞出我的视野。
我一边在炉前烤手,一边喝老人泡的热茶。
“今天也要读梦去?瞧这光景雪要积得很深,上下坡有危险。就不能歇一天工?”老人问。
“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歇工。”我说。
老人摇头走出。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雪靴。
“穿这个去。这样在雪路上不会滑倒。”
我穿上试了一试,大小正相应。兆头不错。
时间一到,我缠上围巾,戴上手套,借老人的帽子戴好,又把手风琴折起放进大衣袋。我中意这个手风琴,好像一刻都分离不得。
“当心,”老人说,“眼下这时候对你至关紧要。现在出了意外可就再也无可挽回。”
“嗯,我懂。”
不出所料,坑里chuī进了不少雪。周围已不见老人的身影,工具也收拾得全然不见。如此下去,明天早上肯定被雪埋得了无痕迹。我站在坑前久久看着chuī进坑内的雪,随后转身走下山坡。
雪花漫天飞舞,几米开外便模糊一片。我摘下眼镜揣进衣袋,把围巾一直缠到眼窝下,沿斜坡下行。脚下的鞋钉发出快意的声响,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我不知鸟对雪有何感觉。独角shòu们又如何呢?它们在沸沸扬扬的雪中到底思考什么呢?
到图书馆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女孩已生炉烘暖房间等着我。她拍去我大衣上的积雪,磕掉鞋钉之间沾的冰块。
本来昨天也同样在这里来着,可我仍对图书馆中的光景感到无比亲切。不透明玻璃上映出的昏huáng的灯光、火炉上腾起的依依温煦、热气腾腾的咖啡的香气、浸透房间每个角落的古老时间那静静的记忆、她文雅得体的举止——一切都使我有一种阔别重逢之感。我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静谧安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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