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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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抛弃心,我想。无论它多么沉重有时多么黑暗,但它还是可以时而像鸟一样在风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潜入这小小手风琴的声音之中。

  建筑物外面刮风的声音似乎传到我的耳畔。是冬天的寒风在镇上往来流窜。风绕过高高耸立的钟塔,穿过桥下,摇曳河岸排列的垂柳。它拂动森林无数的枝条,掠过糙原,chuī响厂区的电线,拍打门扇。独角shòu们在风中冻僵,人们在家里悄然屏息。我合上眼睑,在脑海中推出镇上的诸多场景:河中沙洲,西墙角楼,林中电站,老人们所坐官舍门前的阳光,河中水深流缓之处,独角shòu们俯身饮水,运河石阶上随风起伏的青青夏糙。此外还记得电站后面的小块农田,旧兵营西面的糙地,东面森林围墙脚下残存的房屋和古井。

  继而又想在此见到的各色人等:邻室的大校,官舍中居住的老人,电站管理员,还有那个看门人——他们大概正在各自的房间里谛听窗外呼啸的夹雪寒风。

  我将永久失去这一幅幅景致和一个个人,当然也包括她。但我将一如昨日那样铭记着这个世界和这里的人们,直到永远。纵使这个镇子在我看来不自然且不正常,纵使这里的人们失去了心,那也绝非他们的过错。我甚至可能怀念那个看门人。他也不过是连接在镇子这条牢固锁链中的一环。某种力量建造了牢不可破的围墙,人们只是被吞噬在里面而已。我恍惚觉得自己可以爱镇上的所有风景和所有人。我不能住在这里,但我爱他们。

  这当儿,有什么微微拨动我的心弦。一个和音仿佛寻觅什么似的蓦地驻留在我心中。我睁开眼睛,再度按出这个和音。并用右手探索其中的单音。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出了开头的4 个音。这4 个音宛如太阳温柔的光线,从空中款款飘落在我的心田。这4 个音寻求我,我寻求这4 个音。

  我按住一个和音键,反复依序弹这4 个音。4 个音寻求下面几个音和另外的和音。我首先试着找另一和音。和音当即找出。捕捉旋律多少遇到点麻烦,好在开头4 个音把我引向其次5 个音。别的和音和三个音又接踵而来。

  这便是歌曲。不完全,是开头一节。我再三按动这3 个和音和12个音。应该是我熟悉的歌。

  《少年丹尼》!

  我闭上眼睛,接着往下弹。一旦想起歌名,后面的旋律与和音便水到渠成地从指尖连连涌出。我一口气弹了几次。我清楚地感觉出旋律滋润心田,整个紧绷绷的身体为之释然。听到这许久没有听过的乐曲,我得以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是何等由衷地渴求它。由于失去音乐的时间过于长久,以致我甚至已不能对它产生饥渴之感。音乐使我被漫长的冬季冻僵的身心舒展开来,赋予我的眼睛以温煦亲切的光芒。

  我似乎可以感觉出镇子本身在音乐中喘息。镇中有我,我中有镇。镇子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呼吸而摇摆。围墙也在动在腾挪。我觉得围墙简直就是我自身的皮肤。

  我久久、久久地反复弹这支曲子,然后把乐器脱手置于地板,凭墙合目。我再次感觉出身体的晃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围墙也罢城门也罢独角shòu也罢河流也罢风dòng也罢水潭也罢,统统是我自身。它们都在我体内。就连这漫长的冬季想必也在我体内。

  我放开手风琴后,女孩仍然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里溢出泪水。我把手搭在她肩头,吻着她的眼睛。泪水暖暖的,使她带有温馨的湿气。隐隐约约的柔光照着她的脸颊,使得泪水莹莹闪光。可是那光并非发自书库天花板悬垂的huáng昏的灯盏。它比星光更白,更温和。

  我起身熄掉电灯,并且找到了光源:是头骨在发光!房间开始亮同白昼。那光芒如chūn天阳光一般温qíng脉脉,如月光那样安然静谧。架上无数头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觉醒。头骨阵列浑似用细碎的光拼凑而成的清晨的海面一样悄无声息地灿灿生辉。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对这光也毫无晕眩之感。光给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着往昔记忆带来的温煦。我可以感觉出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无论什么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双眼。

  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银光点点。它们像一清见底的水中宝石一样释放着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块头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表面。我已经能够从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在那里,在我的指尖隐约浮现。那一个个光粒子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那里有你的心。”我说,“惟独你的心浮现出来,在那里闪光。”

  她轻轻点头,以泪花晶莹的眼睛定定注视我。

  “我能够读出你的心,能够合而为一。你的心并非失落的支离破碎的断片,它就在那里,谁也夺不去。”

  我再次吻她的眼睛。

  “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阵子,”我说,“我想在早晨到来之前读出你的心,再小睡一会。”

  女孩又点了下头,打量一遍光闪闪的头骨阵列,走出书库。门关上后,我背靠墙壁,许久许久地凝视头骨jiāo相闪烁的无数光粒。那光既是她怀抱的旧梦,同时也是我自身的旧梦。

  我在这围墙环绕的镇子走了漫长的路,而今终于同其不期而遇。

  我拿起一块头骨,把手贴在上面,闭起眼睛。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37.冷酷仙境(光、内省、洁净)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我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

  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qiáng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并用铁花瓶打我的头。

  “起来,求你起来!”她说。

  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 恤,几乎扑在我身上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 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qiáng风便可将她chuī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味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

  “看那茶几!”女孩说。

  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小,况且现在刚jiāo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树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shòu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闪一灭。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qiáng,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头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手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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