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全部七人,四男三女。年龄看上去从二十一到二十九,打扮即使算不上最新cháo,但
也完全跟得上时尚——头发向上竖起,皱皱巴巴的人造丝夏威夷衫,大腿根胀鼓鼓的裤子,
黑边圆形眼镜,如此不一而足。
一进门,他们便坐在中间鹅卵形大桌四周。看样子是常客。果不其然,还没等谁说什
么,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桶便送了上来。男侍应生往每人手里发菜谱。他们究竟属于哪一类人
我自是看不出究竟,但往下想gān什么大致想象得出,不是工作策划碰头会,就是工作总结反
省之类。而无论何者,都势必酩酊大醉车轱辘话喋喋不休然后握手散席,势必有个女孩醉得
有失体统一个男士叫出租车送去宿舍,倘若顺利趁机同chuáng共衾——一百年前绵延下来的经典
聚会。
看这伙人也看腻了,便观望窗外景致。雨仍下个不止,天空依然黑得如扣了盖。看qíng形
雨持续的时间要比预想的长。路两旁雨水聚成了急流。酒吧对面有一家老副食品店,玻璃橱
窗里摆着煮豆和萝卜gān之类。轻型卡车下有一只大白猫在避雨。
如此面对这番景致呆呆望了一会,然后把目光收回,正想吃着开心果继续看书,一个女
孩来到我桌前叫我的名字。刚才进门的一伙七人中的一个。
“不错吧?”她问。
“不错。”我吃惊地回答。
“可记得我?”她说。
我看她的脸。有印象,但认不出是谁。我如实相告。女孩拉过我对面椅子。坐在上面。
“我采访过一次村上先生的呀。”她说。
如此说来,的确如此。那还是我出第一本小说的时候,距今差不多五年了。她在一家大
出版公司编的女xing月刊当编辑,负责图书评论栏目,刊载了我的访谈录。对我来说,大约是
当作家后第一次接受采访。那时她一头长发,身穿中规中矩的蛮考究的连衣裙。估计比我小
四五岁。
“感觉变化不小,认不出来了。”我说。
“是吧?”她笑道。她把头发剪成流行样式,穿一件似乎用汽车防水布做的松垮垮的土
huáng色衬衫,耳朵上垂着一对仿佛可动式雕刻的金属片。她人长得不妨归为美女一类,加之脸
形甚是清秀,这样的打扮于她可谓相得益彰。
我叫来男侍应生,要一杯里面约有两小杯量纯酒的加冰威士忌。侍应生问什么威士忌合
适,我试着问有没有芝华士。还真有芝华士。然后转问她喝什么,她说一样的即可,于是我
要了两杯同样的加冰威士忌。
“不去那边可以的?”我瞥了一眼中间桌子那边。
“可以的。”她当即应道,“只是工作jiāo往,再说工作本身已经完了。”
威士忌端来,我们沾了口酒杯。一如往日的芝华士芳香。
“嗳,村上先生,那家杂志完蛋了你知道吧?”她问。
这么说来,事qíng是听人说过的。作为杂志的评价并不差,但由于销路不佳,两年前被公
司砍掉了。
“因此当时我也要重新分配,去处是总务科。事qíng本不该那样,我抵触qíng绪很大,但最
终给公司方面压了下去。这个那个啰啰嗦嗦,索xing辞职了事。”她说。
“可惜了那么好的杂志。”
她离开公司是两年前的chūn天。几乎与此同时,和相处三年的恋人也分手了。原因说起来
话长,但这两件事是密切相关的。简单说来,他和她是同一个杂志的编辑,男方比她大十
岁,已婚,孩子都已两个。男方一开始就没打算同妻子离婚而和她结婚,对她也已清楚表
明。她也认为那也未尝不可。
男方家在田无,便在千驮谷附近一座会员制公寓里租了个单间,工作忙时一星期有两三
天住在那里,她也每星期去那里住一天。jiāo往方式绝没什么勉qiáng。个中细节男方处理得很老
练,小心翼翼,因此作为她也很快乐。这么着,三年时间里两人的关系未被任何人察觉,编
辑部内甚至认为两人关系不好。
“够意思吧?”她对我说。
“是啊。”我应道。不过也是常有的事。
杂志被砍,人事变动发表出来,男子被提拔为妇女周刊的副总编,女子如前面所说被分
配到总务科。女子是作为编辑进来的,遂向公司抗议,希望安排做编辑工作,但被驳了回
来:杂志实际无多,无法只增编辑,一两年过后或有可能重新分回编辑部。但是她不认为事
qíng会那么称心如愿。一旦退出编辑部门,便不可能重新归队,而势必在销售科或总务科的文
件堆中消磨青chūn——这样的例子她见了好几个。空头支票由一年而两年,由两年而三年,由
三年而四年,如此一年年上了年纪,作为第一线编辑的感觉亦随之消失。而她不甘心这样。
于是她求恋人,要他把自己拉去同一部门。男方说当然要争取,不过恐怕行不通。“眼
下我的发言权十分有限,而且也不愿意动作太大而被人猜疑。相比之下,还是在总务科忍耐
一两年好。那期间我也有了力量,再拉你上来不迟。所以就那样办吧,那样最好不过。”男
子说。
她知道他在说谎。男子其实是临阵逃脱。他刚攀上别的秋千,脑袋里全是这个,根本不
打算为她动一下指头。在听男方表白的时间里,她的手在桌下簌簌颤抖,觉得谁都在往自己
身上踩脚。她恨不得把整杯咖啡泼到男子脸上,又觉得傻里傻气,转而作罢。
“是啊,或许是那样。”她对男子说着,微微一笑。第二天便向公司递了辞呈。
“这种话,听起来怕乏味吧?”说罢,她舔似的喝了一口威士忌,用涂着指甲油的形状
好看的拇指甲剥开开心果的外壳。她剥开心果的声音比我的好听得多,我感觉。
“没什么乏味的。”我看着她的拇指甲说。看她把剥成两半的外壳扔进烟灰缸,核放到
嘴里。
“怎么说起这个了呢?”她说,“不过刚才见到您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突然上来一阵
亲切感。”
“亲切感?”我不无吃惊地反问。这以前我和她只见过两回,何况也没特别亲切地jiāo谈
过。
“就是说——怎么说呢——觉得像是见到了往日熟人。现在倒是在别的世界里了,但毕
竟您是我曾经很小心地打jiāo道的人……其实也没具体打过jiāo道。不过我说的意思您能理解
吧?”
我说好像可以理解。总之对于她来说,我这个人不外乎一个符号xing质的——再好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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