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两人已经退房返回他们原来所在的地方(无论哪里)。问题是刚才午饭时间在宾馆
餐厅见面时根本看不出他们有那样的意思。两人慢悠悠地花时间吃“本日特别推荐”,吃罢
儿子喝冰红茶,母亲吃布丁,不像马上要打点行装的样子。
我学那女子的姿势趴下,倾听微波细làng拍打浮标侧板的声音,晒了十分钟太阳。白色的
海鸟如用格尺在空中划线一般笔直朝陆地飞去。进入耳中的水滴在太阳光下一点点变热。午
后qiáng烈的阳光变成无数细针倾泻在陆地和海面。身上沾的海水蒸发之后,马上浑身冒汗。
热得受不住了抬头一看,原来女子已经起身,正双手抱膝看天。她和我同样大汗淋漓。
红色的小比基尼深深吃进胀鼓鼓的白ròu里,圆圆的汗珠如爬满猎物的小虫遍布其四周。肚子
围了一圈宛如土星光环的脂肪,手腕和脚腕的凹陷处险些消失不见。看上去她大我几岁,当
然差别没那么明显,也就差两三岁吧。
女子的肥胖并不给人以不健康的印象,脸形也不坏,只是ròu过多罢了。一如磁石吸引铁
粉一般,脂肪极其自然地附在她的肢体上。她的脂肪从紧贴耳轮下开始,以徐缓的坡面下至
肩头,径直连往臂腕的鼓胀部位,恰如米其林轮胎广告上的轮胎男士。她的这种胖法使我想
起某种宿命xing质的东西。世上存在的所有倾向无不是宿命xing疾患。
“热得不得了吧?”女子从对面一侧用英语打招呼。声音很高,略带亲昵味,一如大多
数胖女人。声音低沉的胖女人我没怎么见过,不知何故。
“的确。”我回答。
“嗳,知道现在几点了?”女子问。
我把视线投向海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义——说道:“两点三十分或四十分,也就
那样吧。”
女子兴味索然地“噢”了一声,随后手指弄成木铲状,揩去鼻头和两侧鼓起的脸颊上的
汗珠。看样子时间几何跟她没多少关系,只不过想问点什么罢了。时间纯属独立存在,可以
如此独立对待。
作为我本想钻进冷水游去另一个浮标,又不愿意被她看成回避同她说话,于是决定稍等
片刻。我坐在浮标边缘,等对方开口。如此静坐不动,汗水便钻入眼睛,咸得眼球一跳一跳
地痛。且阳光极厉害,皮肤绷得紧紧的,到处都像要裂开似的。
“天天都这么热?”女子问。
“是啊,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万里无云,就更热了……”我说。
“在这里住好久了吧,你?都晒得那么黑了。”
“九天了,大致。”
“晒得真够意思。”女子一副钦佩的样子,“我昨晚刚到。到时正下急雨挺凉快的,没
想到竟变得这么热。”
“晒得太急,往后吃不消的。得时不时到yīn凉处去一下才行。”我说。
“我住的是军人家属专用别墅。”她未理会我的忠告,“哥哥是海军军官,问我来不来
玩儿。海军真是不坏,随便你怎么吃,服务又周全。我当学生时越战打得正紧,亲戚中有职
业军人挺不光彩的。世道这东西说变就变。”
我点了下头,未置可否。
“说起海军,我的前夫也是海军出身,海军航空队,喷气式飞机驾驶员。联合航空你知
道吧?”
“知道。”
“他从海军退伍后,当上那里的飞行员。我当时是空姐,就好上了,结了婚。那是一九
七○……多少年了?总之是六年前的事了。啊,常有的事。”
“是吗?”
“是的。航空公司机组人员上下班时间全无章法,同伙人无论如何都要搞到一起。毕竟
神经运行同一般人不太一样。这样,我结婚不工作后,他又跟别的空姐搞上了。这种事也常
有的。从空姐到空姐,一个接一个。”
“现在住哪里呢?”我换了个话题。
“洛杉矶。”她说,”你去过洛杉矶?”
“NO。”
“我出生在洛杉矶。后来因父亲工作关系搬到盐湖城。盐湖城可去过?”
“NO。”
“是不该去那种地方的。高中毕业上了佛罗里达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去了纽约市。婚后
去旧金山,离婚又返回洛杉矶。最终回到原地。”说着,她摇摇头。
这以前我从未见过胖得像她这般厉害的空中小姐,觉得颇有点不可思议。体格好得如摔
跤手的空姐、胳膊粗硕并生一层薄薄胡须的空姐倒是见过几次,而胖得如此臃肿的却是头一
遭。不过也许联合航空对此不甚介意,或者当时比现今苗条亦未可知。的确,她若瘦些有可
能是位迷人的女xing,我推测。想必她是婚后落到地上如汽球般陡然肥胖起来的,胳膊腿简直
如夸张变形的纯白艺术照一样白花花胀鼓鼓地隆起。
如此之胖会是怎么一种感觉呢?我思考了一下。但太热了,热得我什么都思考不成。世
上有适于想象力的气候和不适于的气候。
“你住哪儿?”女子问我。
我手指自己住的别墅告诉了她。
“一个人来的?”
“不是,”我摇摇头,“和老婆一起。”
女子嫣然一笑,略略歪起脖子。
“新婚旅行?”
“结婚六年了。”我说。
“嗬,”她说,“看不出有那个年纪嘛,你。”
我觉得不大自在,换个姿势再次往岸边望去。红漆监视台依然没有人影。游泳的人数
少,监视游泳安全的青年人肯定无聊得很快去了哪里。他不在后便挂出一块牌子,写道“安
全员不在安全责任自负”。安全监视员是个晒得黝黑的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我问他这一带有
无鲨鱼,他默然看了一会我的脸,双手分开八十厘米,大概是说有也不过那么大。于是我放
心大胆地独自游来游去了。
轮椅母子还是没有出现。他们平时坐的那条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色半袖衫的看报纸的老
人。美国人仍在打沙滩排球。小孩子们在水边筑沙城或互相撩水嬉戏。海làng在他们周围化为
细小的水沫溅开。
一会儿,海湾那边飞来两架橄榄绿直升机,就好像希腊悲剧中带来重大悲剧消息的特
使,带着轰轰隆隆的声响煞有介事地飞过我们头顶,消失在内陆方向。这时间里我们缄默不
语,只管用眼睛跟踪那巨大的飞行物。
“嗳,从空中那么俯视我们,我俩想必显得幸福至极吧?”女子说道,“平和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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