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的边边角角,仿佛要把已确定的时间人工抻长。母亲年近六十,儿子和我们同代,不是
二十八就二十九,两人都脸形瘦削、宽额头、嘴唇闭成一条直线,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长相
如此相像的母子。作为那个年代的妇女,母亲个头高得惊人,腰背直挺挺拔地而起,手脚动
作轻快敏捷。感觉上两人穿的都是做工jīng良的男式女服。
从体形推测,儿子大概也和母亲同样,个头相当高,但实际高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因
为他始终坐在轮椅上,一次也没站起,总是由母亲站在后面推那轮椅。
每到晚间,他便从轮椅移坐沙发,在那里吃通过客房服务要来的晚饭,然后看书或做别
的什么。
房间里当然有空调,但母子俩从不打开,总是敞开门,让清凉的海风进来。我们猜想大
约空调对他的身体不利。由于进出房间必然经过两人门口,每次我们都不能不瞧见他们的身
影。门口倒是挂有竹帘样的遮帘,大致起到挡视线的作用,然而差不多所有的剪影仍不由分
说地闪入眼睛:两人老是对坐在一套沙发上,手里拿的不是书就是报纸杂志之类。
他们基本上不开口,房间总是像博物馆一样静悄悄的,电视声都听不到,几乎可以听见
电冰箱的马达声。音乐声倒是听见过两次。一次是夹带单簧管的莫扎特室内乐,另一次是我
所不知晓的管弦乐曲,估计是施特劳斯或与其相关的什么人的,听不大明白。除此之外,其
他时间真可谓悄无声息。看上去与其说是母子,莫如说更像老夫妻住的房间。
在餐厅、大厅、走廊和院子甬道上,我们时常同这对母子相遇。宾馆规模本来就小,加
上不到旅游旺季客人数量不多,所以qíng愿不qíng愿都要看到对方。相遇时,双方都不由自主地
点头致意。母亲和儿子的点头方式多少有别,儿子点得很轻,只微动下颏和眼睛,母亲则相
当正规。但不管怎样,两人给人的点头印象都差不多,始于点头止于点头,绝不向前延展。
宾馆餐厅里,我们同这对母子即使相邻也一句话都不说。我们说我们两人的,母子说母
子两人的。我们谈的是要不要小孩、搬家、欠款、将来工作等等。对我们两人来说那是我们
“二十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至于母子谈的什么我不知晓。他们一般不开口,开口也声
音极低——简直像在使用什么读唇术——我们根本无法听清说的什么。
另外就是他们进餐时实在安静得很,就像手捧什么易碎物件似的轻手轻脚,甚至刀叉声
和喝汤声都几乎听不到。为此,我时不时觉得他们的一切都是幻影,担心回头往身后餐桌上
看时一切都杳无踪影。
吃罢早餐,我们每天都带上保温箱走去海滨。我们把防晒油涂在身上,歪倒在海滨垫席
上晒太阳。这时间里我边喝啤酒边用磁带录放机听“滚石”或马文·盖伊,她重看了一遍
《飘》的袖珍本。太阳从内陆消失,沿着同直升机相反的路线沉入水平线。
每到两点左右,轮椅母于便来到海滨。母亲身穿色调沉稳款式简洁的半袖连衣裙,脚上
是皮凉鞋,儿子则是夏威夷衫或开领衫和棉布长裤。母亲戴一顶白色宽檐糙帽,儿子不戴帽
子,架一副Ray Ban 牌深绿色太阳镜。两人坐在椰树荫下,别无他事地静静看海。叶荫移
动,他们也随之稍稍移动。他们带一个便携式银色热水瓶,不时从中往纸杯里倒饮料喝,什
么饮料我不知道。也有时候吃苏打饼gān什么的。
两人有时不出三十分钟就撤去了哪里,也有时候静待三个小时。我游泳时有时身体会感
到他们的视线。从浮标到那排椰树有相当一段距离,因此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不过爬上浮标
往椰树荫那边望去,的确觉得他们是在看我。那银色的热水瓶不时如刀刃一般刺眼地一闪。
趴在浮标上半看不看地看他们的身影,有时觉得距离的平衡正渐次失去,而只要略一伸手他
们即可触及我的身体,甚至以为爬泳爬五十下那点距离的冷水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存在。至于
何以有那样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天天时间便是这样如高空流云般缓缓逝去。一天与一天之间没有可以明确区分的特
征。日出,日落。直升机在天上飞。我喝啤酒,游泳。
离开宾馆前一天的下午,我游了最后一个单人游——妻正睡午觉,我一个人来游。由于
星期六的关系,海滩上人影比平时略有增多,但还是空旷得很。数对男女躺在细沙上晒太
阳,一家老少在水边戏水,若gān人在距岸边不很远的地方练习游泳。大约来自海军基地的一
伙美国人把绳子系在椰树上打起了沙滩排球,他们全都晒得黑黑的,个子高高的,头发剪得
短短的。士兵这东西任何时代都一个模样。
四下望去,两个浮标上不见人影。太阳高挂,天空中一片云絮也没有。时针转过两点,
可是轮椅母子仍未出现。
我把脚踩进水里,朝海湾那边走到水深及腰的地方,然后开始朝左边的浮标爬泳。我放
松双肩,像要把水裹在身上似的缓缓游动。不存在任何游得快的理由。我把右臂从水中拔
出,笔直伸向前去,再拔左臂伸出。伸左手时把脸从水中抬起,把新鲜空气送入肺腑。溅起
的水花被阳光染成白色。一切都在我四周灿灿生辉。我像平时那样边游边数伸臂次数,数到
四十往前一看,浮标已近在跟前。之后正好游了十下,左手尖触在了浮标侧板,一如平时。
我就势在海里飘浮片刻,调整呼吸,然后抓住梯子爬上浮标。
想不到浮标上早已有人,一个满头金发的胖得甚为可观的美国女子。从岸上看时似乎浮
标上没有人,那大概是因为她躺在浮标最后端而难以发现,或者我看时她正在浮标yīn影里游
泳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反正她此刻趴在浮标上。她身穿一件轻飘飘的不大的红颜色比基
尼,活像农田中cha的提醒人注意农药的小旗。她的确胖得滚圆滚圆,比基尼更显得小了。来
游泳的时间大概不长,皮肤如信纸一样白。
我滴着水滴爬上浮标,她略略抬眼看了看我,又闭上眼睛。由于她躺着,我便坐在相反
一侧,两脚探进水里眼望海岸风景。
椰树下仍不见那对母子。椰树下也好其他哪里也好,都没有两人身影。无论在海岸什么
地方,那辆一尘不染的银色轮椅都会径自闪入眼帘,不可能看漏。由于平时每到两点他们便
准确无误地现身海岸,今天找不见他们我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习惯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要素只要缺一点点,感觉上就好像自己被世界的一部分所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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