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小人脚尖支地飞身转了一圈。蓬松而柔软的头发随之飘飘洒洒。我拍手喝彩。这么jīng彩的舞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小人有礼貌地底头一礼,乐曲旋即终了。小人停下来,那毛巾擦汗。我见唱针仍在同一地方“嗑嗑”跳动,便提起唱针关机,把唱片放进相应的护套。
“说起话长。”小人瞥一眼我的脸,“你大概没什么时间吧?”
我手抓葡萄,不知怎样回答。时间倒是绰绰有余,但若让我听小人大讲身世,未免觉得乏味,何况终究是梦。梦这东西不可做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消失。
“从北国来的。”小人没等我回答便自行讲了起来,还打了个响指,“北国人谁有不跳舞,谁也不懂得跳,谁也不知道还有跳舞这回事。可我想跳,想踢腿、扬臂、摆头、旋转棗像刚才那样。”
小人于是踢腿、扬臂、摆头、旋转。仔细看去,踢腿扬臂摆头旋转竟如光球迸she般齐刷刷从身体喷发出来。一个一个动作虽然不很难,但四个同时进行,便优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就是想这么跳,所以才来到南方。来南方当了舞者,在酒吧跳舞。我的舞受到好评,在皇帝面前也跳来着。啊,那当然是革命前的事了。革命发生后,如你所知,皇帝死了,我也被赶出城,开始在森林中生活。”
小人又去广场中央跳起来,我放上唱片。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旧唱片。小人随着西纳特拉的歌声,边唱,《夜晚和白天》边跳。我想象小人在皇帝御座前跳舞的身姿。美轮美奂的枝形吊灯和千娇百媚的宫女,罕见的水果和禁军的长矛,臃肿的宦官,身穿镶宝石龙袍的年轻皇帝,一心一意挥汗跳舞的小人……如此想象时间里,就好像远处马上有革命的pào声传来。小人不住地跳,我不住地吃葡萄,夕阳西下,林影覆盖大地,鸟一般大小的黑色巨蝶穿古哦广场,消失在森林深处。空气凉浸浸的。我觉得该是自己离去时候了。
“我差不多得走了。”我对小人说。
小人停止跳舞,默默点头。
“谢谢你的跳舞表演,看得我非常愉快。”我说。
“没什么。”小人道。
“也许再见不到了,多保重!”我说。
“哪里。”小人摇下头。
“为什么?”我问。
“因为年一还会来这里。来这里住在森林中,日复一日和我一同跳舞。那时你也会跳得十分动人。”小人啪一声打个响指。
“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和你跳舞呢?”我不无讶然地问。
“命中注定。”小人说,“这已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所以,你我早晚还要见面。”说着,小人扬脸看了看我。夜色早已水一样染青小人的身体。“再会!”说罢,小人把被转给我,一个人重新起舞。
睁眼醒来,只我一个人,一个人趴在chuáng上,浑身湿淋淋的汗水。窗外可以看见鸟。但不像平日的鸟。
我仔仔细细地洗脸、刮须、烤面包、煮咖啡。然后喂猫,换厕所沙土,打领带,穿鞋,乘公共汽车去工厂。我在工厂做象。
不用说,象不是那么好做的。对象物庞大,结构也复杂,不同于做发卡和彩色铅笔。工厂占地面积很大,分好几栋。一栋即已相当可观,按车间涂成各所不同的颜色。这个月我被分到象耳车间,故在huáng色天花板huáng色柱子的厂房里做工。安全帽和裤子也是huáng色的。我就在这里一个劲儿地做象耳。上个月是在绿色厂房戴绿安全帽穿绿裤做象头来着。我们全部像吉卜赛人一个月一个月换车间。这是工厂的安排。因为这样即可把握整头象是怎样一个东西。不允许一辈子只做耳朵或只做趾头。脑袋好使的人安排轮流次序表,我们依表轮班。
做象头是非常有gān头儿的工序,活儿非常细,一天下来累得一塌糊涂,口都懒得开。gān罢一个月体重减少3公斤之多。不过,确实可以有一种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相比之下,象耳之类实在轻松得可以。做一个薄薄的玩艺儿在上面划出皱纹即算完成一件。所以我们都说去象耳车间是“耳休假”。度完一个月耳休假,我将被分去象鼻车间。做象鼻也是十分谨慎的活计。因为倘若鼻子不能摇来摇去且鼻孔未上下贯通,做出来的象有时会bào跳如雷。做鼻子时我非常紧张。
有一点qiáng调一下:我们做象并非无中生有。准确说来,我们是以假补真。就是说,我们抓来一头象用锯将耳、鼻、头、躯gān、尾巴分别锯开,用来巧妙组合成五头象。所以,做出来的象每头只有1/5是真的,其余4/5是假的。但这点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连象本身都浑然不觉。我们做象便是做得如此天衣无fèng。
若问为什么必须如此人工做象或者说以假补真,这是因为我们远比象xing急。倘听任自然,象这东西每四五年才产一头小象。我们无疑顶顶喜欢象,看到象的如此习惯或习xing,委实急不可耐。因而决定自己动手以假补真地生产象。
为了不被滥用,我们将这样的象卖给象供应公司,在那里停留半个月接受严格的功能检测,然后在象的脚底盖上公司印记放归森林。通常一星期做五头象。圣诞节前那个时节开足机器可以生产二十五头,不过我想十五头大约是较为稳妥的数字。
前面也已说过,耳车间在象工厂一系列工序中是最为轻松的地方。补用力气,不要绷紧神经,不用复杂机器。作业量本身也少。悠悠然gān一天可以,或者热心gān一上午完成定额往下闲着无事也没关系。
我和同伴两个都不是拖拖拉拉做活那种慢xing子,一上午集中gān完,下午或聊天或看书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天下午我们也是把划号皱纹的十枚耳朵整齐靠墙摆号,之后坐在地板上晒太阳。
我把梦见跳舞小人的事告诉同伴。梦中qíng形我每一细节都一一记得,所以就连无所谓的细微处都描述一番。语言不尽意的地方便实际摆头扬臂踢脚来演示。同伴喝着茶,“唔唔”点头听我讲述。他比我大5岁,身体魁梧,浓胡须,沉默寡言,有抱臂沉思的习惯。亦是因长相关系,初看上去总一副冥思苦索的样子。但实际上并没想那么多,大多时候只是稍微欠身,没头没尾道一声“难呐!”
这时有是如此。听罢我这场梦,他一直沉思不语。由于他沉思时间太长,我使用抹布擦拭电风箱来消磨时间。又过一会,他才像平素那样霍地欠起身。“难呐,”他说,“小人,跳舞的小人……难呐!”
我也一如平时并非指望他给予什么象样的回答,便没怎么失望。无非想对谁讲讲罢了。我把电风箱放回原处,喝一口变温的茶。
然而少见的是同伴仍在一个人久久沉思。
“怎么了?”我问。
“以前也好像听人讲过小人的事。”他说。
“哦?”我一惊。
“事qíng是记得,但想不起在哪里听的了。”
“想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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