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嗯”一声,又沉思一阵子。
他好歹想起来已是三个多小时以后的事,差不多到傍晚下班时间了。
“是这样!”他说,“原来是这样,总算想起来了!”
“那就好了!”我说。
“第六工序那里有个植毛的老伯吧?就是白花花头发一直披到肩,牙齿没剩几颗的那个老伯。喏,听说革命前就在这工厂工作……”
“呃。”若是那个老人,倒是在酒馆见几次。
“老伯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小人的事,说小人舞跳得好。当时以为不过是老年人信口开河罢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看来也并不全是无中生有。”
“他怎么说来着?”我问。
“这个嘛,毕竟很久以前的事了……”说着,同伴抱起胳膊,再次陷入沉思。但什么也没再想出。一会,霍地欠起身体,“不行,想不起来。”他说,“最好你自己找那老伯亲耳听听。”
我决定照办。
下班铃一响,我就去第六工序车间那里。老人已经不见,只两个女孩在扫地板。瘦些的女孩告诉我“若是那个老伯大概在那家老酒馆了”。去酒馆一看,老人果然在。他坐在柜台前的高椅上,旁边放着打开的盒饭,脊背伸得直直地喝酒。
这是一家很老的酒馆,非常非常老。我出世前、革命前酒馆就在这里。几代象工厂们在此饮酒、打扑克、喝酒。墙上挂着一排象工厂昔日的照片:有第一任工厂检查象牙的,有过去的电影演员来厂访问的,有夏日舞会的,等等。只是,皇帝及其他皇室的照片,以及被视为“帝政”的照片全部被革命军烧掉了。革命照片当然有:占领工厂的革命军,吊起厂长的革命军……
老人坐在一张题为“磨象牙的三个童工”的变色照片下喝美佳特酒。我寒喧一声挨他坐下,老人忙指照片道:
“这就是我。”
我凝目注视照片。三个并列磨象牙的童工中右边十二三岁的少年依稀有老人年少时的面影。不说绝对看不出,经他一说,那尖尖的鼻头和扁平的嘴唇确乎与人不同。看qíng形老人总是坐在这照片下面的位置,每有不熟识的客人进来便告诉以“这就是我”。
“照片像是很旧了。”我挑起话头。
“革命前的。”老人以无所谓的语气说道,“革命前我也是这样的小孩子嘛。都要上年纪,就连你转眼也会跟我一样,拭目以待好了!”
说罢,老人大大张开差不多缺了一半牙的嘴,喷着口水“呵呵呵”笑了起来。
接着,老人讲了一通革命时期的事。皇帝也罢革命军也罢老人都讨厌。由他尽qíng说了个够之后,我看准火候为他要了被美佳特酒,开口问他关于跳舞的小人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跳舞的小人?”老人道,“想听跳舞的小人?”
“想听。”我说。
老人猛地盯住我的眼睛,稍顷又恢复醉酒特有的浑浊而茫然的眼神。“也罢,”他说,“也是因为你买酒给我,就说说好了。不过,”老人在我面前竖起一指,“不许跟别人说!虽说革命以已过去很多年月,但这跳舞小人的事即使现在也不得在人前提起。不可讲给别人听!我的名字也不可说出!明白了?”
“明白了。”
“拿酒来!换去单间。”
我要了两杯美佳特酒。为避免侍者听见,我们移去有餐桌的座位。餐桌上放一盏大象形状的深色台灯。
“革命前的事了,有小人从北国来。”老人说,“小人舞跳得好。啊不,岂止跳得好,简直是跳舞本身。任凭谁都学不来。风、光、味、影等一切一切聚在小人身上同时迸溅。小人可以做到这点。那……真个十分了得!”
老人寥寥无几的几颗门牙碰得玻璃杯咯咯作响。
“那舞你亲眼看过?”我试着问。
“看过?”老人盯视我的脸,尔后十指使劲在桌面摊开,“当然看过,每天都看,每天都在这里看!”
“在这里?”
“是的。”老人说,“是在这里。小人每天在这里跳,革命前。”
老人说,身无分文来到这个地方的小人躲进这家象工厂职工们聚集的酒馆先是做勤杂工那样的活计来着,不久跳舞才能得到了承认,开始被作为舞者对待。职工们因希望看年轻女子跳,起始对小人的舞嘟嘟囔囔说三道四,但不多日子便谁都无话可说,端着酒杯看小人跳舞看得出神。小人的舞同其他任何任的都不一样。一句话,小人的舞得以把观众心中平时弃置未用甚至本人连其存在都未意识到的qíng感,像掏鱼肠一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扯拉出来。
小人在这酒馆大约跳了半年。酒馆里天天客人爆满。全都是来看小人跳舞的。通过看小人跳舞,客人沉浸在无限喜悦或无限伤感之中。自那时起,小人便已掌握了一种技艺,即全凭舞的跳法来任意左右观众的qíng绪。
后来,跳舞小人的事传到一个在附近拥有领地且同象工厂也有不浅因缘的贵族团长棗此任日后被革命军逮住活活闷进装过动物胶的铁桶棗的耳朵里,并由贵族团长传入年轻皇帝的耳朵。喜好音乐的皇帝说无论如何都要看小人跳舞。一艘带有皇室徽章的垂直导向船朝酒馆开来,近卫兵们必恭必敬把小人接去宫廷。酒馆主人得到了数额多得过分的赏钱。酒馆顾客们自是愤愤抱怨一番。但抱怨皇帝当然无济于事。他们只好喝啤酒喝美佳特,仍像以前那样看年轻女子的舞。
与此同时,小人得到宫廷一个单独房间,在那里由宫女们擦洗身体,穿上绸缎衣服,并被教授在皇帝面前要注意的礼节。翌日晚,小人被领到宫廷一个大厅。待他一到,大厅里的皇帝直属jiāo响乐团即开始演奏皇帝谱写的波尔卡舞曲。小人随之起舞。开始跳得很慢。众人屏息敛气盯视小人,谁都说不出话来。几个贵妇人晕倒在地。皇帝不由自主地将斟有金泊酒的水晶杯碰落在地,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杯碎的声音。
说到这里,老人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前,用手背抹了下嘴,又用手指捏弄大象形台灯。我等老人继续下文,但老人好半天都不开口。我叫来侍者,又要了啤酒和美佳特酒。酒馆里变得一点拥挤,一个年轻女歌手开始在台上调吉他弦。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啊,”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似的,“革命爆发,皇帝被杀,小人逃跑。”
我臂肘支在桌上,双手抱也似的端起大啤酒喝啤酒,看着老人的脸问:“小人进宫不久就爆发革命了?”
“是的,有就一年吧。”老人说着,打了个打嗝儿。
“不太明白,”我说,“刚才你说不许把小人的事公之于众,这是为什么呢?莫非说小人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联不成?”
“这个嘛棗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革命军始终在拼命搜寻小人行踪。那以来已过去了漫长岁月,革命早已成为老皇历,然而那些家伙仍在寻找跳舞的小人。至于小人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却是不晓得。传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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