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_村上春树【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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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死后,幸比以前更热心工作了,一年到头在酒吧弹琴,几乎不休息。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就休假三个星期,乘UAL航班的商务舱飞往考爱岛。她不在期间,有另一位钢琴手代替她弹奏。

  在哈纳莱伊幸也不时弹钢琴。一家餐馆有家架小型钢琴,每到周末就有一位五十五六岁、体型像豆芽的钢琴手前来演奏。主要弹《BaliHai》和《蓝色夏威夷》(Blue Hawaii)等无可无不可的音乐,作为钢琴手虽不特别出色,但xing格温厚,其温厚在其演奏中也隐隐渗出。幸同这位钢琴手要好起来,不时替他弹琴。当然,因是临时客串,没有酬金,不过老板会拿出葡萄酒和意大利通心粉招待她。她喜欢弹钢琴本身。仅仅把十指按在琴盘上她都觉得心qíng无比舒畅,那和有无才能无关,也不是顶用不顶用的问题。幸想像自己的儿子冲làng时大概也是同一种感觉。

  不过坦率地说,作为一个人来看,幸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儿子,喜欢不来。当然爱还是爱的,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珍惜他。然而在其人品方面——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承认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无法抱有好意。倘若不是自己亲生骨ròu,靠近恐怕都不至于靠近。儿子任xing,没有毅力,做事虎头蛇尾。逃避讲真话,动辄说谎敷衍。几乎不用功,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多多少少用心做的事qíng惟有冲làng,而那也不晓得何时半途而废。长相讨人喜欢,结jiāo女孩子固然不成问题,但只是遂意玩耍,厌了就像扔玩具一样随手扔掉。她想,也许是自己把那孩子宠坏了,零花钱可能给得太多,或者应严加管教亦未可知。话虽这么说,可具体如何严厉才好呢?她不晓得。工作那么忙,对男孩子的心理和身体又一无所知。

  她在那家餐馆弹钢琴时,那两个冲làng小伙子来吃饭了。那是他俩来哈纳莱伊的第六天,两人已彻底晒黑。也许是神经过敏,觉得较第一次见面时健壮多了。

  “哦,阿姨您会弹钢琴!”敦敦实实开口了。

  “好有两下子嘛,专家!”瘦瘦高高说。

  “好玩。”幸应道。

  “比兹的曲子可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那玩意儿。”幸说,“对了,你俩不是穷么?有钱在这种餐馆吃饭?”

  “有餐者卡嘛!”瘦瘦高高一副得意的神气。

  “这不是应急之用吧?”

  “啊,总有办法对付。不过,这东西用上一次就收不住了,正如父亲说的。”

  “那是。开心就好啊!”幸表示欣赏。

  “我俩么,想招待您一次。”敦敦实实说,“还不是,承蒙帮了不少忙,我俩后天一早要回日本了,想在回国之前招待您一次,算是答谢。”

  “所以嘛,如果可以,就一起在这里吃顿饭怎么样?葡萄酒也来上一瓶,我俩请客。”瘦瘦高高说。

  “饭刚才吃过了。”说着,幸举起手中的红葡萄酒杯。“葡萄酒是店里招待的。所以,光领心意就行了。”

  一个大块头白人男子来到他们桌前,在幸身边站定,手里拿着威士忌酒杯。四十岁左右,短发,胳膊有较细的电线杆那般粗,上面有巨龙刺青,下端现出USMC(合众国海军)字样。看样子是很久以前刺的,颜色已经变淡。

  “你这人、弹琴有两手嘛!”他说。

  “谢谢!”幸瞥一眼男子应道。

  “日本人?”

  “是的。”

  “我在日本待过,倒是过去的事了。在岩国,两年。”

  “唔。我在芝加哥住了两年,过去的事了。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男子想了想,猜想大约是开玩笑。

  “弹支什么吧,热火朝天的那种。鲍勃·达林(Bobby Darin)的《越过海洋》(Beyond the Sea)可晓得?我想唱唱。”

  “我不在这里做工,再说正和这两个孩子说话。钢琴前坐着的那位希发瘦削的绅士算这里的专任钢琴手,如果点歌,求他怎么样?注意别忘了放小费。”

  男子摇头道:“那种果陷松糕,只能弹出那种软乎乎松垮跨的同xing恋音乐。不用他,就想请你顶呱呱来一支。我出十美元。”

  “五百美元也不弹。”幸说。

  “是吗?”

  “是那样的。”

  “我问你,为什么日本人不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作战?gān嘛我们必须跑到岩国那里保护你们?”

  “所以我就必须乖乖弹钢琴?”

  “就是那样!”说罢,男子打量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哎哟,你们两个,充其量是百无一用、大脑空空的冲làng手对吧?Jap特意跑来夏威夷冲什么làng,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伊拉克……”

  “有句话想问你,”幸从旁擦话,“刚才脑海里已经‘咕嘟咕嘟’冒出疑问来了。”

  “说说看!”

  幸侧起头,向上直直地bī视男子的脸:“我一直在想,你这一类型的人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是生来就这种xing格还是在人生当中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造成的呢?到底属于哪方面?你自己怎么看?”

  男子再次就此想了想,而后把威士忌杯“砰”一声放在桌子上:“喂喂,雷狄——”

  听得大声喊叫,酒吧老板走了过来。他个头不高,但一把抓起原海军士兵的粗胳膊,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样子是熟人,男子也没挣扎,只是气呼呼甩下一两句粗话。

  “对不起。”稍后老板折回向幸道歉,“平时人倒不坏,但一喝酒就变了。过后好好提醒他就是。我来招待点社么,把不愉快的事忘掉!”

  “不碍事,这个早习惯了。”幸说。

  “那个人到底说什么来着?”敦敦实实问幸。

  “说什么一点也没听懂,”瘦瘦高高说,“支听出Jap什么的。”

  “没听懂也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幸说,“对了,你俩在哈纳莱伊整天冲làng,可快活?”

  “快活得不得了!”敦敦实实回答。

  “美上天了!”瘦瘦高高接道,“觉得人生整个变了样,真的。”

  “那就好,能快活就尽qíng快活好了——帐单很快就会转来的。”

  “不怕,我有卡。”瘦瘦高高应道。

  “你俩倒是轻松。”说道,幸摇一下头。

  “嗳,阿姨,问一下可以么?”敦敦实实说。

  “什么?”

  “您在这里可看见一个单腿日本人?”

  “单腿日本冲làng手?”幸眯细眼睛,迎面注视敦敦实实,“没有,没看见的。”

  “我俩看见了两三次。从海边一动不动看我们来着,手拿狄克·布留瓦牌红色冲làng板,一条腿从这往下没有了。”敦敦实实用手指在膝盖往上十厘米左右那里画一条线,“好像整个儿断掉了。脸看不见。想跟他说话,找得相当用心,但没找到。年龄估计和我俩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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