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_村上春树【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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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哪条腿?左边、还是右边?”

  敦敦实实略一沉思,“呃——,像是右边,是吧?”

  “嗯,右边,没错儿。”瘦瘦高高应道。

  “噢——”幸用葡萄酒湿润口腔,心脏发出硬硬的声响,“真是日本人?不是日本血统美国人?”

  “不会错,是不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从日本来的冲làng手,和我俩一样。”瘦瘦高高说。

  幸使劲咬了一会嘴唇,然后用gān涩的声音说:“不过奇怪呀,这么一个小镇,若有单腿日本冲làng手,不想看都会看见的啊……”

  “是啊,”敦敦实实接道,“那qíng形绝对引人注意,所以你说奇怪也有道理。不过确实有的,没错,我俩看得一清二楚。”

  瘦瘦高高继续道:“阿姨您时常坐在沙滩上的吧?总在同一位置。那家伙就在离那不远的地方单腿站着,还看我们来着,靠在树上——就在有个野餐桌、几棵铁树yīn影那里。”

  幸一声不响地喝了一口葡萄酒。

  “问题是,单腿怎么能站在冲làng板上呢?莫明其妙。双腿都很不容易的嘛!”敦敦实实说。

  从那以后,幸每天都在长长的海滩上来回走许多次,从一大早走到天黑,可哪里都没有单腿冲làng手的身影。她到处问当地冲làng手见没见过一个单腿日本冲làng手,但谁都现出诧异的神qíng,摇头否认:单腿日本人冲làng手?没看见什么单腿的。看见了当然记得,显眼的么!不过单腿怎么冲làng呢?

  回本前一天夜晚,幸收拾好行李上chuáng躺下。壁虎的叫声随涛声传来。意识到时,眼泪淌了出来。枕头湿了,她这才想到时自己哭了。为什么那两个不三不四的冲làng手看得见,自己却看不见呢?岂不无论怎么想都不公平?她在脑海中推出停放在遗体安置所的儿子遗体。如果可能,她很想使劲摇晃肩头把他叫醒,大声问他:喂,怎么回事?这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幸久久地把脸埋在打湿的枕头上,吞声哭泣。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不成?她不明白。她明白的只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接受这座岛。一如那位日本血统警察以沉静的语声提示的那样,自己必须原原本本接受这里存在的东西。公平也罢不公平也罢,资格那类东西有也罢没有也罢,都要照样接受。第二天早上,幸作为一个健康的中年女xing睁眼醒来。她把旅行箱塞进“道奇”的后座,离开哈纳莱伊湾。

  回日本大约过了八个月,幸在东京街头碰见了敦敦实实。在六本木地铁站附近的星巴克避雨喝咖啡时,敦敦实实正在旁边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件熨烫过的拉尔夫·劳伦衬衫,一条新粗布休闲裤,打扮得整整齐齐,和一个容貌端庄的小个子女孩在一起。

  “呀,阿姨!”他喜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幸的桌旁,“吓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哟,活得还好?”她说,“头发短了不少嘛!”

  “毕竟大学也快毕业了。”敦敦实实说。

  “哦,你这样的也能从大学毕业?”

  “呃,啊,别看我这德行,那方面还是下了些功夫的。”说着,他弓身坐在对面。

  “冲làng不冲了?”

  “偶尔周末冲一次。还有工作要找,差不多该洗脚上岸了。”

  “瘦瘦高高朋友呢?”

  “那家伙悠闲得很,不愁没工作。父母在赤坂开一家相当够规模的西式糕点店,跟他说如果继承家业就给买‘宝马’,羡慕啊!我没办法相比。”

  幸觑一眼外边,夏日的阵雨淋黑了路面。路很挤,出租车焦躁地按着喇叭。

  “那边坐的女孩可是恋人?”

  “嗯。或者不如说眼下正在发展中。”敦敦实实搔着脑袋说。

  “相当可爱的嘛,配你倒是亏了。怕是很难让你得手吧?”

  他不由得仰脸看天花板:“说话还是够狠的啊,完全不管不顾。不过真给你说中了。可有什么高招?怎样才能和她一下发展起来的……”

  “和女孩顺利厮混的方法只有三个:一、默默听对方说话;二、夸奖她穿的衣服;三、尽量给她好东西吃。简单吧?这么做下来还是不行,那就死心塌地地为好。”

  “嗬,现实可行又简单易懂嘛!记在手册上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可这点东西脑袋记不下?”

  “我么,和jī一个样,走不到三步记忆就丢的利利索索。所以,什么都得记下来。听说爱因斯坦也这个样。”

  “爱因斯坦也?”

  “健忘不是问题,忘掉才是问题。”

  “随你便。”幸说。

  敦敦实实从衣袋里掏出手册,把她的话认真记录下来。

  “谢谢您经常给我忠告,很有帮助。”

  “但愿顺利得手。”

  “加油就是。”说罢,敦敦实实起身准备回自己座位,却又想了一下伸出手来,“阿姨您也加油!”

  幸握住他的手:“跟你说,你们俩没在哈纳莱伊湾被鲨鱼吃了,真是幸运。”

  “哦,那里又鲨鱼出没?当真?”

  “有的,”幸说,“当真!”

  幸每个晚间都坐在八十八个象牙白色或黑色键盘前,几乎自动地动着手指。那时间里别的什么也不想,惟有旋律通过意识从此侧房门进入,由彼侧房门离去。不弹钢琴的时候,她就思考秋末在哈纳莱伊居住的三个星期:拍岸的涛声,铁树的低吟,被信风chuī移的云,大大地展开双翅在空中盘旋的信天翁,以及应该在那里等待她的东西。对她来说,此外没有任何让她思念的东西。哈纳莱伊湾!

  3、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

  丈夫的父亲三年前呗都电压死了。“说罢,女子略微停顿一下。

  我没有特别发表感想,只是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轻点两下头,在她停顿时间内检查笔盘里排列的半打铅笔的鼻尖,像打高尔夫的人根据距离挑选球棍一样慎重地挑选铅笔,既不能太尖,又不能太粗。

  “说来不好意思……”女子说。

  我同样没表示意见,把便笺拉到手边,为测试铅笔而在最上端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对方姓名。

  “东京如今差不多不跑有轨电车了,全部被公共汽车取代。不过,仍有少部分保留下来,感觉上好像是一种纪念品。公公就是被它压死的。”说到这里,她发出无声的叹息,“三年前的十月一日夜里,下好大好大的雨。”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简单记录信息:公公,三年前,都电,大雨,10·1,夜。我写字只能一笔一划,记录很花时间。

  “公公那时醉的相当厉害。否则不至于下大雨的夜晚睡在什么电车轨道上,我想。理所当然。”

  如此说完,女子又沉默一阵子,嘴唇闭成一条直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大概希望我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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