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有时间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它光滑的黑色表面。一来二去,她渐渐无法把目光从石块上移开了,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她逐渐失去了对其他东西的兴趣。书读不下去,健身房也不再去了。虽然给病人看病时能勉qiáng维持注意力,但此外的思考则开始变懒,敷衍了事,和同事的jiāo谈也无法提起兴致。衣着开始马虎,食yù明显减退,甚至人的拥抱现在也让她厌烦。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她向那石头低语倾诉,侧耳倾听石块倾诉的不是话语的话语,犹如孤独之人向猫狗诉说什么。呈肾脏形状的黑色石块现在控制了她生活的大部分。
那石块大概不是来自外部的物体——在推进故事qíng节的时间里,淳平明白了这一点。关键在于她自身内部存在的什么,是她心中的什么激活了呈肾脏形状的黑色石块。它还希望她采取某种具体行动,为此不断发送信号,以夜夜移位这一形式。
淳平一面写小说一面思考贵理惠。感觉是她(或者她身上的什么)再把故事推向前进。为什么呢?因为他本来没有写这种超现实故事的打算。淳平脑袋里事先粗线条地构筑的是更为静谧的、心理小说xing质的故事框架。在那里,石块并不是随便移来移去的。
女医生的心恐怕要从以妻室的外科医生qíng人身上离开——淳平预想——或许开始怨恨他也有可能。她大概下意识地希求那样。
如此整体轮廓出现之后,往下编写故事就比较容易了。淳平一边用低音量反复听着马勒的歌曲,一边对着电脑,以就他来说相当快的速度把小说结尾部分写完。她决心同外科医生qíng人分手,告诉对方自己再也不能见他了。他问没有商量余地了么,她斩钉截铁地说完全没有。休息日她乘上东京湾的渡轮,从甲板上把肾脏石扔到海里。石块朝着又深又暗的海底、朝地球核心笔直地下沉。她决意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扔掉石块,她觉得增加身体轻快了许多。
然而,第二天早晨到医院上班时,那石块正在桌上等她。它稳稳地待在原来位置,黑漆漆,沉甸甸,以肾脏的形状。
写罢小说,立即给贵理惠打去电话。相比她很想看脱稿大作品,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她让写的作品。电话没有接通,里面传出录音带的声音:“您博大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确认一遍重打。”淳平重打了好几次,但结果一样。电话无法接通。他想,也许她的手机号码出了什么问题。
淳平尽可能不出家门,等待贵理惠联系,然而没有联系。如此一个月过去。一个月变成两个月,两个月变成三个月。季节变成冬天,不久新年来临。他写得短篇小说刊发在一家文学杂志的二月号上。报纸广告上的杂志目录印出淳平的名字和小说篇名——“天天移动的肾形石”。贵理惠看见广告,买下杂志阅读作品,未述说感想而跟自己联系——他期待这一可能xing,但结果却是惟有沉默在不断叠积。
她的存在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淳平的心感觉到的疼痛比原来预想的剧烈的多。贵理惠留下的失落感摇晃着他。如果现在她在这里该有多好——他一天之中要这样想好几次。贵理惠的微笑、她出口的话语、相互拥抱时的肌肤感触无不让他怀念。喜欢的音乐,心仪的作家的新著,都安慰不了他的心,感觉上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生疏。
贵理惠有可能是第二个女人,淳平想道。
淳平再次遇到贵理惠,是在初chūn的一个午后。不,准确说来并非遇到,而是听到贵理惠的声音。
淳平那时坐在出租车上。路面拥挤。出租车年轻司机打开短波广播节目,她的声音从那里传来。起初淳平不太敢确定,只是觉得声音有些相似,但越听越清楚那是贵理惠的声音,是她的讲话方式。抑扬有致,轻松自如,停顿方式也有其特征。
“嗳,把声音调大一点儿好么?”淳平说。
“好的。”司机应道。
那是在广播电台演播室里的采访。女主持在向她提问。
“……就是说,您从小就喜欢高处了?”女主持问。
“是啊,”贵理惠——或者声音酷似她的女子——回答,“从懂事起就喜欢爬高。越高心qíng越放松。所以总是央求父母带到高楼大厦去。一个奇妙的孩子。”(笑)
“结果,您就开始了这样的工作?”
“最初,在证券公司做分析员,但我很清楚那种工作不适合自己,所有三年就辞职了。刚开始擦大楼玻璃窗。本来想在建筑工地当架子工什么的,但那种地方是男子汉世界,轻易不接受女xing,于是暂且gān起了擦玻璃窗的临时工。”
“从证券公司分析员变成了擦窗工。”
“老实说,作为我还是这样自在。和股票不同,就算跌落,跌落的也只是自己一个。”(笑)
“说起擦窗,就是坐在吊车里,从楼顶上‘咕噜噜’往下垂放那种活计吧?”
“是的。当然安全缆是系着的。不过有的地方无论如何要把安全缆解掉。我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地方再高也一点儿都不怕,所以相当受重视。”
“不登山吗?”
“对山几乎没有兴趣。在别人劝说下尝试了几次,但是不行。山再高也不觉得有意思。我感兴趣的仅限于垂直的人工高层建筑,什么缘故不晓得。”
“如今在城里经营专业qíng节高楼玻璃窗的公司,是吧?”
“是的。”她说,“打临时工攒了钱,六年前独立开了一家小公司。当然自己也去现场gān活,但基本上成了经营者。这样可以不听命于人,自己自由做出决定,方便。”
“可以随意解掉安全缆?”
“直截了当地说,是这样。”(笑)
“不喜欢系安全缆?”
“嗯,感觉上好像不是自己似的,简直就像穿了硬邦邦的紧身衣。”(笑)
“就那么喜欢高处?”
“喜欢。置身于高处是我的天职。其他职业脑海中浮现不出来。职业这东西本来应是爱的行为,不是权宜xing的婚姻。”
“现在放一支歌曲,詹姆斯·泰勒唱的《屋顶上》(Up on the Roof)。”女主持说道,“之后继续走钢丝话题。”
放音乐的时间里,淳平探身问驾驶员:“这个人,到底是gān什么的?”
“说是在高楼与高楼之间拉一根钢丝,在上面走来走去。”司机介绍说,“拿一根保持平衡用的长竿,算是一种杂技表演吧。我这人有恐高症,乘坐玻璃电梯都胆战心惊。说是好事也行,反正有点儿与众不同。人倒好像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那是职业?”淳平问。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gān巴巴的失去了重量,似乎是从车顶fèng隙里传来的其他什么人的语声。
“嗯,好像有很多赞助商支持着。前不久听说在德国一个什么有名的大教堂做这个来着。本来想在更高的高楼上做的,但当局怎么也不批准。因为高到那个程度,安全网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说要一步一步积累战绩,逐步挑战更高的地方。当然,光靠走钢丝吃不了饭,就像刚才说的,平时经营擦大楼玻璃窗的公司。同样是走钢丝,但她不愿意在马戏团那样的地方工作,说只对高层建筑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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