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间,玉芬夫妇,也是急于要搬走的人,好在有人开始了,这便也用不着顾虑。第二日隔了一天,当天晚上便在金太太屋子里闲谈,坐了很久的时候。金太太一想,儿媳们既是要走了,也犯不上和她孙庞斗智似的,再弄什么手段,便先问道:“你们的房子都安排好了吗?”玉芬很从容地低声答道:“都安排好了。”金太太道:“安排好了,就早早搬过去吧。省得两边布置,一切都忙不过去。”玉芬道:“是……还没有定日子呢。鹏振的意思,想明天就搬,我怕是来不及,不如先搬过去一部分吧。”金太太沉思了一会子,很沉重地道:“东西也不是怎样的多,做两回搬,那更显得累赘,一劳永逸地还是一次搬去的好。你们都搬走,也好让我收拾这屋子。”这样一问一答的,终于是把玉芬搬走的日期,很明白地固定出来,就是明天。玉芬虽是无所恋恋,然而自己要做出慧厂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出来,是有些不可能的,而且也觉得那种样子,更会引人疑虑。因之她只管在金太太屋子里说话,把时期延得很长。谈了一阵子,好像要走,却又不走,接着再谈一阵子。这样好几次,不觉是到了深夜十二点钟。金太太道:“你也可以去睡了,今天天气很凉快,睡得足足的,明天好早些起来,预备搬家。”玉芬笑道:“这屋子里是没有什么外人,不然,又要疑心我说假话。真奇怪,说到一个‘走’字,心里好像就有一件事老放不下来似的。多坐一会儿,多听你说几句话,将来治家过日子也有一个张本。”金太太道:“谈到治家过日子的事,我就不成。主持家务的人,极平常的事是煮饭洗衣裳。说句笑话,你问我盐是多少钱一斤,面是多少钱一袋,我全答不上来。自己别谈洗衣服,连一块手绢,都得人家洗好了,叠好了,自己拿着用,这算是过日子吗?过日子的人都是这样,那可完了。”玉芬笑道:“这就合着大才大用,小才小用的那句话了。你是治大家的人,只管着哪里可以收存一万,哪里可以省下八千,就得了。柴米油盐小事,用不着你去问呀。”金太太点点头微笑道:“你倒是有志气,在经济学方面,很是留意。不过公债买卖这件事,以后倒是要少做,第二回再捣个大娄子,就不见得白家表兄再能帮忙了。”玉芬重重地受了金太太这一番话,心想,她怎么全知道了?只哼着答应了几声是。又谈了一会子,比较往日更多礼,还说了一句道:“妈,我去睡了。”然后走开。
玉芬去了之后,在屋子里陪坐的人也走了,金太太一个人坐在电灯之下,半昂着头呆想,半晌,自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有一个人,轻轻地低声问了一句道:“妈还没有睡吗?”金太太向外一看时,是鹏振一脚踏着走进来了。金太太道:“不早了,你还不睡觉?”鹏振很从容地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因道:“心里好像有许多事搁着,睡也睡不着。”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地一定bī迫你们走,我有了几个月的考量,我觉得一劳永逸,是这样散了的好。你也不必把什么事搁在心里,以后好好的奋斗,做出一番事业来,我做娘的自然是欢喜的。”鹏振道:“什么事也有个困难,绝不能像心中想的那样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们出去,不过是住家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住家过日子,第一个问题就是钱,只要有了钱,什么事qíng都好办。你这一房,现在人口还少,大概在钱的一方面,你们总好办。”鹏振已是听了他夫人传去的一番话,母亲说是有钱。现在彼此当面,母亲又说是有钱,这显然是一家大小都说自己夫妇有钱了。对于母亲这话,待要更正两句,恐怕更引起母亲的不快;若是不更正,这又是自己承认有钱了。只得淡淡笑了一笑道:“这都是玉芬做公债做出来的空气,其实也没有多少钱。”金太太本来还有一大篇牢骚话,想对着鹏振说出来,一见他坐在那里,有很踌躇的样子,许多话也不肯说,就忍回去了。母子们默然地对坐一会儿,金太太道:“你去睡吧,夜深了,我都坐不住了呢。”鹏振只得站起来,问道:“妈没有什么话吩咐吗?”金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今天一天没见面,明天早上你见着他,告诉他不要出去。”鹏振道:“这两天,大概他在白家的时候多,真有事找他说,叫金荣打个电话,他就回来了。”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从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们家里,现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家里。这成了赛球一样,彼此换球门了。”鹏振不料母亲老人家还会说这种俏皮话。因为大家都是有心事的时候,也不敢笑出来,默然地就走了。
到了屋子里,见玉芬正将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大一包,小一卷的,归并到一个大篮子里去。便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起来再收拾吧。”玉芬道:“我做事就是趁高兴,在高兴头上,把要办的事说办就办完了。”鹏振低声道:“你是随便一句话,若是让别人听去了,我们骨ròu分离地搬出去,还有什么事高兴?”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家听去了,我也不怕。”然而她虽是如此说着,说出来的声音,比鹏振的声音,还要低下去许多。见桌上现成的一杯凉茶,拿起来就喝了,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里向外凉凉。几点钟了?我怎么一点也不倦呢?”鹏振见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样子,便笑道:“据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来的,好像都是说我们锋芒太露,以后总要小心一点才好。”玉芬道:“我不信这话,那是别人要多心罢了。将来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锋芒也碍不着别人,何况我根本就是个笨人呢!”鹏振本来还想说两句,然而夫人的谈锋甚健,不要为了不相gān两句话惹着她又谈个不歇。明天要搬出去了,今天还闹一场,那就太没有意思。于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觉,玉芬一个人还是很高兴地将东西捡点了许久,方才安歇。到了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厂的样子,各处告辞了一遍,大家也是送到大门外。只是今天相送的里面,多了一个燕西。
燕西送她走,还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走到家里,向各人院子里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纸片和破瓶破罐,院子里扔了满地。走到屋子里去,脚踏着地板,咚咚作响,好像较往常响得更厉害。在慧厂、玉芬屋子里,各巡视了一遍,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感触,叹了一口气,自回书房去了。因为鹏振也叮嘱着说不定母亲有什么话要说,先别走开,因此就留在家里,暂不敢走了。不多一会儿,金荣就来说:“白小姐打了电话来,让你赶快去。我问有什么事没有?电话就挂上了。七爷可以打个电话去问一声儿,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就别忙去,今天老太太心里可透着难受呢。”燕西听了这话,很踌躇一会子。因道:“照说,我今天是不应当出门。可是白小姐要没有要紧的事qíng,也不会这样来找我,我还是去一趟吧。万一老太太有什么事找我,你就打电话到白家去告诉我就是了。”金荣怎敢拦阻他不出门?只得答应了两声是。燕西的汽车夫,已经辞退了,这时,只有走出大门来,雇了人力车前去。金家到白家,路途不甚近,人力车子坐了来,已经有半个钟头了。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里走,往秀珠的书房来。因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关系,不是秀珠引导着,他就不敢再向前进,只在书房里等着。白家现在客多,听差也增加了不少,现在有个听差张贵,就是金家的旧人。燕西来了,他以旧仆的关系,常常来伺候着。这时,他又走到书房来。燕西便问道:“你们姑小姐在哪里?”张贵道:“在太太屋子里打牌。”燕西道:“不能吧?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呢。”张贵道:“我给七爷去问问看,也许有要紧的话。”燕西昂头想了一想道:“你别问她有什么话说没有,你就说我请她出来就是了。”张贵答应着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进太太屋子,站在窗户外面,却托了一个老妈子进去问,说是金七爷来了。秀珠打牌正打得兴浓,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张贵在窗子外听到没有下文,便问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爷说吗?他请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吧。”张贵总算是碰了个钉子,料着再问不得。可是七爷的脾气,也未尝不大,假使把这话直对七爷说了,他二人闹僵了,倒又是自己的过错。只好走到书房来,对燕西道:“姑小姐就来的,你等一等吧。”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这书房里等着,殊不料等了有一个钟头之久,还不见秀珠出来。这就不由得他心里不着急了,说了有急事把我找来,找来之后,却让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这是什么用意呢?而且母亲原嘱咐着,今天要守在家里的。倒偏是老早地跑出来。就在这里等着,母亲不明缘故,倒好像是自己和母亲为难了。想着不耐烦,就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秀珠出来,他忍无可忍了,只得走出书房来。看见一个老妈子走过,就对她道:“你去告诉姑小姐,有什么话说没有?若是没有什么话,我就要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事呢。”老妈子答应着去了。过了有十五分钟之久,老妈子出来道:“姑小姐输了钱了,七爷你等着吧。”燕西道:“莫不是她生了气?”老妈子笑道:“可不是!这个时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说话。”燕西皱了一皱眉头,只得又走回书房。在书架子上翻了两套书下来,放在桌子上,随便揭着看。恰巧翻的两套小说,都是自己看过的,看着一点也不起劲。将书叠好,依然送到书架子上去。然后缓步走到上房来,远远地却听到里面有一片麻雀吵动之声,正是热闹。燕西心里想着,这岂不是和我开玩笑?既叫了我来,又不见我,既不见我,也不让我走,就是我们对付听差老妈子,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于是自己暗暗将脚一顿,就走了出来。但是走出来之后,又怕秀珠以不辞而别加罪,只得回转身来,再到书房里来,就了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那字条写的是:秀珠:我接你电话,立刻跑来,偏是你在竹战,候驾一小时有余,促驾两次,还不见出。舍下今天实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后,请赐一个电话,若有必要,我立刻再来。请你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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