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留上读完了这张字条,觉得这办法圆满,然后才回家去。不过他心里想着,这几天,正有大事要和她商量,得罪她不得,总希望没有急事商量才好,要不然,她以我自己错过机会为名,不再和我商量,倒是自己误了自己的事了。他如此想着,回家之后,还是不放心,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也不等秀珠的电话来,先打了一个电话去。那边听差接着电话,燕西就问:“上房里牌打完了没有?”听差说:“没有打完,是请姑小姐说话吗?”燕西道:“既然还是在打牌,就不必去搅她了。”说毕,自己把电话挂上。这才放下了心,秀珠一定是没有什么事,要不然,不会继续地打牌。幸是我回来了,若是老在她家书房等着,也许要等到晚上去呢。
他自己觉得是无事,便到上房来看老太太。金太太在屋子里,也是疲倦得很,正闲躺着。看见燕西进来,也没有怎样理会。燕西问道:“你不是让我今天别出门吗?有什么事?”金太太望了他一望,板住了脸不做声。燕西知道母亲又是不高兴,要多问,少不了又是碰钉子,只好在金太太对面的软椅上坐下。心里可就望着,今天真是倒霉,在白家憋住了一肚子气,回来又憋住一肚子气,别的罪都好受,惟是有话不许说,这个气可受不了。因是嘴里虽不说什么,脸上的颜色,当然也不大好看。金太太见他在身上掏出一个银币,在硬木桌上,只管用手转旋着,他两只眼睛,也是she在那银币上,不理其他。金太太便冷冷地问道:“你既无聊得很,坐在我屋子里做什么?不会出去找开心的事qíng去吗?”燕西一手将银币按住,说道:“因你叫我别出去,我就别出去,怎么着?这倒是我不好,你又不愿意。”金太太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有一天在家,这也算不了什么,值得到我面前来卖弄。”燕西道:“并不是卖弄,我怕有什么事……”金太太道:“没有事,我要你今天不出去,愣在家待一天。”燕西明知母亲不会那样,可是她有话尽管不说出来,又有什么法子?只好正襟危坐,默然不做声。金太太道:“你这人,难道总不前后想一想?现在家里人,这样东逃西散,各寻各的出路,你闹得人是没有了,钱大概也花去不少了,究竟打算怎么样,也该对我有个商量。”这时燕西气愤不过,又把那个银币掏了出来,继续地放到桌上来旋转。金太太冷笑一声,却到里边屋子去了。燕西虽是不怎样惧怕母亲,可是到了现在这种家庭qíng形之下,总不便让母亲太伤心。母亲虽是走了,他还是坐在桌子边,旋转那银币。过了一会儿,佩芳进来了,一进门便笑道:“今天很难得,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呢?”燕西明觉得话中带着讥刺,要驳两句,又怕惹出许多是非来,只得向里边屋子一努嘴道:“妈在里边屋子里呢。”佩芳怕金太太在里面有什么事,不敢擅自进去,就在外面屋子叫了一声。金太太答应着走出来,手上捏了一本书。佩芳道:“妈看什么书?闷得很,不会找两个人来打小牌?”金太太道:“我看的是佛经。原来这东西,根本就说人生是空的,什么事也值不得计较,自然也就无所谓烦恼了。”佩芳道:“你又何必那样消极?”金太太淡笑道:“年纪轻的人怕老,年纪老的人怕死,怕死没有什么法子,从积极方面去做,就是迷信神仙之说,去修长生不老。从消极方面去做,就是把人生看空来,以为活着也不过那一回事,死了没有关系。修长生不老这个办法,我当然还不至于,把生死看空过来,这并没有什么难。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去想。”她说着话,斜躺在藤椅上,又带看着书,好像很自然的神气。燕西在一边听了这话,并不敢搭腔,只是抬了一只手放在桌上,撑了自己的头。佩芳道:“老七这个时候在屋子里,有什么事商量吗?我就不在这里坐了。”金太太道:“你想想,我还有什么秘密的事和他商量的吗?我是要闷他一天,看看会误了什么大事?”佩芳笑道:“既是这么着,老七可以出去,我看他坐在这里是怪闷的。”金太太望了燕西一眼,也并没有说什么。燕西看到金太太并没有责骂的意思,就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金荣立刻迎上前低声道:“白小姐打了两次电话来了,我没有敢上去回。”燕西一顿脚道:“你怎么不上去回声儿呢?”金荣道:“我在窗户外面,听到老太太在高声说话,我怕回了话,大家都要碰钉子,所以不敢做声,退回来了。”燕西叹了一口气,无jīng打采地道:“这也没有办法,你给我叫一个电话过去吧。”金荣知道七爷现在是最能凑合白小姐的,便依着话打了电话过去。打通了,请燕西说话。不料燕西拿着耳机之后,那人说了句姑小姐就来,请等一等,这一等足足等了十分钟之久,何曾见秀珠来接话?对着话筒子里连喂了两声,也是一点回响没有。燕西急得要命,只管跳脚。又过了五分钟之久,秀珠才来接话,她道:“你真是忙呢?或者是架子大呢?把你请来了,你坐不住。打电话请你,三番两次,你都不肯接话。好吧,要搭架子就大家搭起架子来吧。”燕西在电话里听到这一番话,觉得秀珠有点误会,便道:“这两天我家里总不免有一点事,我当然比较忙一点,你就不能原谅我一点吗?”秀珠道:“我为什么原谅哩?我能跟着你家一样的倒霉吗?我管不着!”说毕,电话机里嘎的一声,分明是那边将电话挂上了。燕西连连喂了两声,也不听到有回答的声音。到了此时,不由得他心里不发狠起来。心想,她连不跟着我家倒霉的话都说出来了,那是二十四分地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我个人,连我全家人都看不起,你哥哥不过是巡阅使手下一个大走狗,巡阅使做了大总统,充其量你哥哥做个督军而已,就把官来比比,我家也是世代簪缨。若在学问道德上说,除了我这辈不算,上两辈,哪个不是名震中外的?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找个饭碗,不至于无路可走,去依附你白家。你天天把出洋这件事来引诱我,这又算什么?就是我自己手上,还拿得出一笔出洋费来,非倚靠你不行吗?现时还不曾娶你,你就这样在我面前摆架子,假使我娶了你过来,那还了得,你不会常把军阀妹妹的势力来压迫我吗?好!我觉悟还不算迟,从今天起,我和你断绝来往,永不理会你了。他手扶了电话机,站着竟不知道移动,就是这样地想呆了。还是金荣走了出来,问道:“七爷,你这是怎么回事?想哪处的电话号码,想不出来了吗?我给你查一查得了。”燕西心里十分愤激,也不去理金荣的话,掉转身躯,自向书房去了。金荣哪知道他会不愿意白小姐了,便跟着到书房里来问道:“七爷,还要打一个电话到白小姐去吗?”燕西一正脸色道:“打电话给她做什么?以后她有电话来,你不要理会,说我不在家就是了。”金荣看了这qíng形,真是出乎意料以外,我们七爷,居然会和白小姐不通电话了。这样看起来,七爷究竟不是一个好惹的,说翻脸就会翻脸的。金荣也不敢多说什么,迟迟钝钝的,就挨着房门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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