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听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对他下手了。不过这都在他预想当中,心里倒也安然。身为人臣,又能如何?张鹏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脸色,自己的脸色却早已是铁青了。皇上把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说话。一时间,乾清门内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张英上前跪奏:“臣参陈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恃才自傲,打压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张英会参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陡然间像飞进很多蚊子,嗡声一片。
皇上道:“有话上前奏明,不得私自议论!朕是听得进谏言的!”
张鹏翮上前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同陈廷敬没有关系!张英所参陈廷敬诸罪,都是无中生有!”
张汧也上前跪奏:“臣张汧以为陈廷敬忠于朝廷,张英所参不实!”
殿内许多大臣都站出来替陈廷敬说话,皇上更加恼怒,道:“够了!张鹏翮不顾朝廷大局,矫忠卖直,自命诤臣,实则jian贼!偏执狭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极!”
陈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自己忙跪下奏道:“臣愿领罪!只请宽贷张鹏翮!张鹏翮原先并不知大户统筹为何物,听臣说起他才要上折子的。”
皇上瞟了眼陈廷敬,道:“陈廷敬暗中结jiāo御史,诽谤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张鹏翮同陈廷敬朋比为jian,可恶可恨!朕着明珠会同九卿议处,务必严惩!”
明珠低头领旨,面无表qíng。臣工们哑然失语,不再有人敢吭声。
皇上又道:“朕向来以宽治天下,对大臣从不chuī毛求疵。但朋党之弊,危害至深,朕绝不能容!各位臣工都要以陈廷敬为戒,为人坦dàng,居官清明,不可私下里吆三喝四,结党营私,诽谤朝廷!”
皇上谕示完毕,授张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兼礼部右侍郎。张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谢恩。他觉得自己这些官职来得实在不光彩,脸上像爬满了苍蝇,十分难受。
陈廷敬回到家里,关进书房,抚琴不止。月媛同珍儿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事,便到书房守着陈廷敬。珍儿很生气,说:“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皇上?我说老爷,您这京官gān脆别做了!”
陈廷敬仍是抚琴,苦笑着摇摇头。月媛说:“我这会儿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
陈廷敬叹道:“可我不是傅山!”
月媛说:“我知道老爷不是傅山,就只好委曲求全!”
陈廷敬闭目不语,手下琴声愈加激愤。珍儿说:“珍儿常听老爷说起什么张英大人,说他人品好,文才好,怎么也是个混蛋?都是老爷太相信人了。”
陈廷敬烦躁起来,罢琴道:“怎么回事!我每到难处,谁都来数落我!”
月媛忙劝慰道:“老爷,我跟珍儿哪是数落您呀,都是替您着急。您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翠屏,快沏壶好茶,我们陪老爷喝茶清谈。”
陈廷敬摆摆手,说:“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不怪你们。我这会儿想独自静静,你们都去歇着吧。”
月媛、珍儿出去了,陈廷敬独坐良久,去了书案前抄经。他正为母亲抄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前几日奉接家书,知道母亲身子不太好,陈廷敬便发下誓愿,替母亲抄几部佛经,保佑老人家福寿永年。
三更时分,月媛同珍儿都还没有睡下。猛然又听得琴声骤起,月媛叹了声,起身往书房去。珍儿也小心随在后面。月媛推开书房门,道:“老爷,您歇着吧,明日还得早朝呢!”
陈廷敬戛然罢琴,说:“不要担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儿听了唬得面面相觑,她们并不知道事qíng到底糟到什么地步了,却不敢细问。
天快亮时,陈廷敬才上chuáng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还未醒来,却被月媛叫起来了。原来山西老家送了信来。陈廷敬听说家里有信,心里早打鼓了。他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怕接到家书。拆开信来,陈廷敬立马滚下chuáng,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娘呀,儿子不孝呀,我回山西应该去看您一眼哪!”
原来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儿也都痛哭了起来。哭声传到外头,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阖府上下哭作一团。一家人哭了许久,谁都没了主张。陈廷敬恍惚片刻,慢慢清醒过来。他揩gān眼泪,一边给皇上写折子告假守制,一边着人去廷统家里报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并不想重治陈廷敬,而是想让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对大户统筹。可皇上话讲得很严厉,他就不知怎么给陈廷敬定罪。罪定轻了,看上去有违圣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显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决意重中偏轻,给皇上表示仁德留有余地。明珠云遮雾罩地说了几句,三公九卿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议定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明珠议完陈廷敬、张鹏翮案,依旧去了南书房。张英刚好接到陈廷敬的折子,知道陈老太太仙逝了。他这几日心里异常愧疚,却没法向陈廷敬说清原委。如今见陈廷敬家里正当大事,心里倒有了主意。张英见明珠来了,正要同他说起陈廷敬家里的事,忽见张善德进来了,朝他们努嘴做脸。明珠等立马要出门回避,张善德却说皇上让大伙儿都在里头待着。
没多时,皇上背着手进来了,劈头就问:“议好了吗?”
明珠知道皇上问的是什么事,便道:“九卿会议商议,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陈廷敬多年进讲有功,他父母又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边了,改罢斥回家,永不叙用!御史张鹏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张英一听,心里略略轻松了些。陈廷敬不用去奉天,自会少吃些苦头。虽说永不叙用,但时过境迁仍会有起复的日子。只是张鹏翮实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去说qíng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头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宽宏之德,自当以陈廷敬为戒,小心当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误国、言官乱政之事。国朝最初把御史定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为七品。朕未亲政之时,辅政大臣们又把御史升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为七品,永为定制!”
张英待皇上说完,忙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惊失色,忙问这是多久的事了。张英奏道:“陈廷敬折子上说,他这次回山西,因差事紧急,没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现在才知道,老母早就卧病在chuáng,怕廷敬、廷统兄弟分心,不让告知!陈廷敬以不孝自责,后悔莫及,奏请准假三年守制。”
皇上摇头悲叹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身为人子,孝字当先。准陈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后事,守制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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