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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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汽车卖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开不好。”

  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钱,还许该搬到便宜一点的房子住。”

  琵琶真不愿意姑姑放弃这个立体派的公寓,后来不再听她说起,也自欢喜。这一向她的心qíng起伏不定,有时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总还是开心。

  “你妈要回来了。”珊瑚淡淡的告诉她。

  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该是喜悦吧。她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姑姑也有一笔账得算。珊瑚为了帮明的父亲筹钱做投机生意,紧要关头动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钱,想着市场一反弹就补回来。末了不得不写信告诉露。钱没了,露只得回国。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尽头,两个人要分手。

  两个月后她打电话来找琵琶。

  “下午过来,你妈回来了。”

  琵琶揿电铃以前先梳个头发,至少听珊瑚的话,把自己弄得齐整一点。珊瑚白天请的阿妈来开门。

  “在里头。”她笑指道。

  琵琶走进浴室,略愣了愣,无法形容的感qíng塞得饱饱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门口,跟里头的露说话,只是她并没说话,只是哭,对着一只柜子,两只手扳着顶层抽屉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软的线条很分明。

  “姑姑。”

  珊瑚转身,点个头。“琵琶来了。”她说,退了开去。

  露正对着浴室镜梳头发。

  “妈。”

  露扭头看了一眼。“嗳。”她说,继续梳着头发,发式变了,鼓蓬蓬的。肤色也更深,更美了。

  “身体还好么?书念得怎么样了?”她对着镜子说。

  琵琶也望着镜子里,听她的健康与教育的训话,尽量不去看压在脸盆边上瓶子绿小洋装下瘦削的臀。

  珊瑚回来了。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说。

  “明不过来吃饭?”露顿了顿方道。

  “他是来看你的,我用不着在家。”

  又顿了顿,露便道:“那不显得怪么?避着人似的。——随你吧。”

  “那我不出去了。横竖是一样。”

  珊瑚一壁脱大衣,走开了。

  两人的声口使琵琶心里惘惘的。珊瑚又为什么哭着跟露说话?真奇怪,两个人好像既亲密又生疏。她实在不能想像她们不是知心的朋友。

  “我还许应当坚持送你上学校。”露又对镜说起话来,“可是中国文凭横竖进不了外国大学。你想到外国念书吧?”

  “我想。”

  “真想念书的人到英国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么,画画,画卡通片,还是再回去学钢琴,顶好是得到学位,才能有个依靠。”

  计划未来不再好玩了。以前选择极多,海阔天空。现今世界缩水了,什么都变了。

  “要不要到英国去?”

  “要。”至少还是桩大事,真实的东西。

  明来了,原是要登门致歉解释的,看见琵琶也在,舒了口气,可以无限期的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说不说都是一样。她娇媚的笑着以法语说“呜啦啦”和“吾友”。

  “欧洲要打仗了吗?”露离婚后他就不再叫她表婶,还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庄重的态度。

  “喔,法国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对德国人又怕又恨。”

  他和珊瑚寒暄几句,彼此几乎不对视。珊瑚忙进忙出。在露这样的知道内qíng的人之前很难假装没事。珊瑚的中国人的拘谨,再镀上一层英国式的活泼,决心比他更有风度,可是吃饭的时候跟他说的三言两语却是眼神木木的,声音也绷得很紧。准是因为她母亲回来了,琵琶心里想。跟从前两样了。陌生的态度又证明世界褪色了。可她还是喜欢跟他们一块吃饭。饭搁在桌上,倒扣了只盘子,省了阿妈为添饭进来出去。没有热手巾把子,而是粉红绿色冰毛巾,摺好搁在盘子里,摆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叶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里有青蓝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额头。

  “屋里真暖。”他道。

  “脱了大褂吧。”露道,“出去会着凉的。”

  男子不在长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费一番口舌才能劝他们脱掉棉袍。

  “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有袄祷使他像个小男孩。琵琶也不知为了什么原故,直钉着他的背,看着他把棉袍搁在沙发上。两个女人也四道目光直she在他背影上。

  “公寓房子就是太热了。”露道。

  “热得倒好。”他道。

  “倒有一个好处,热水很多。我一回来国柱就来洗澡,还把一大家子都带了来。他们一向还特为洗澡开房间。”

  “这法子好,旅馆比澡堂gān净。”他道。

  “横竖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

  “要不要在这儿洗个澡?”露问道。

  “不,不,不用麻烦了。”他忙笑道。

  “不麻烦,自己去放洗澡水。”

  “还有gān净的毛巾。”珊瑚忙道,急于避过这新生的尴尬。离开房间,带了毛巾回来,随意往他手上一挜,仍是太着意了。

  他勉qiáng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里似的。难道不是在这里洗过好几次了?

  “下回带弟弟来。”露告诉琵琶,“跟你爸爸说是来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不知道。”琵琶躇蹰着,“娘吃治肺结核的药,也要他喝,同一个杯子,老是bī他喝完。”

  “她是想传染给他。”露立时道,“心真毒!他怎么就傻傻的喝呢?”

  琵琶没言语。

  “不是说好得很吗?”露道,“说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乐的一家子。”

  下次琵琶与陵一齐去。他低声喊妈,难为qíng的歪着头。

  “怎么这么瘦?”露问道,“你得长高,也得长宽。多重了?”

  他像蚊子哼。

  “什么?”露笑道,“大声点,不听见你说什么。”她等着,“还是不听见。你说什么?”

  “他没秤体重。”琵琶帮他说。

  “要他自己说。你是怎么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有法子,可是说话仪态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茶点搁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风车的范式。他坐在椅子上,尽量往后靠,下颏紧抵着喉咙,像只畏缩的动物向后退。他的态度有传染力。疏远禁忌的感觉笼罩了桌边,从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叠套在一起。

  “来,吃块蛋糕。”露道,一边倒茶。“自然一点。礼多反而矫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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